该怎么说他这个新任同居人?纯真、乐观, 个性跟他相比是热情开朗得可以,每次被他气到了, 只会软趴趴地骂一句“讨厌鬼”,明明是生气, 却有点小朋友在撒娇的神态,让他总是忍不住想多惹她一下, 多看一眼她可爱的表情;他承认自己有点变态又坏心眼, 可是因为她,生活里的一切都值得期待了……   该怎么形容她这个异性室友?基本上, 他可以说是好相处的人,要求合情合理, 唯一的问题出在他那张嘴,需要重修说话的艺术这门课; 他习惯说实话,却不习惯吐露真心,总是要拐弯抹角, 她猜得有点辛苦,可是越猜,心里越是放不下他, 很想对他很好很好,很想听他说一句温柔的真心话……   第一章  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?   瞪著眼前个头小小、笑意甜甜、脸蛋圆圆嫩嫩像颗红苹果,还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他的娃娃脸女孩,梁问忻完全说不出话来。   “学长,我可不可以进去了?”对方好真诚地问。   用力回想、再回想,好像是两个月前,他那个没什么交情的室友学弟毕了业,刚收到兵单,刚好邻居要上台中来读书,没分配到学校宿舍,基于照顾同乡的原则,便顺口问了他一句:“让邻居来顶我的租约好不好?”   他当时根本没放心上,反正都是毛没长齐的死小鬼,各付各的房租、各过各的生活就是了,管他要找谁来住。   脱离死大学生的生涯太久了,早忘记暑假是什么东西,两个月后,就见这个小不点提著家当上门了。   他是有预期又是个死小鬼,但可没预期会是个黄毛丫头啊!   那现在是怎样?要叫他当奶爸吗?没门儿!   “阿诚说,他有跟你商量过的。”   可是阿诚没说,你是女的啊!   梁问忻一股闷气无处发。   这丫头在想什么?和一个大男人同居,不怕他半夜兽性大发攻击她?还是对自己太过放心?   上下打量了一下,也对啦,他没那么好的胃口,有大鱼大肉,谁还会去啃发育都没完全的嫩豆芽?   他嫌弃地朝她稍嫌平板的胸前瞟了一眼。   “学长──”充满乞求的眼眸仰望著他。她可不可以进去了?行李好重,这里离公车站牌又有点远,她走了好久,站得腿好酸了。   “我不是你学长。”基本上也不是阿诚的,只是刚好八百年前读过同一所国中而已,就被一路学长长、学长短地吃定他,半路认亲是这些同乡的癖好吗?   难怪那天阿诚那声学长叫得特别心虚、特别谄媚。   现在能怎么办?就算要杀人,也先安顿好小豆芽的事。   他叹了口气,懒懒地侧过身让她进屋,指了指尽头最内侧的那间房。   “需要帮忙吗?”说是那么说,双手环胸、斜倚在鞋柜上的身子,一点移动的迹象都没有,明摆著就是“我只是说客套话,你千万别当真”的姿态。   “不用了,谢谢。”没接收到他缺乏诚意的电波,好有礼貌地道谢。   看不出来嫩豆芽个头小小的,力气倒不小。   他绕进厨房倒了杯水啜饮,朝放好行李的她勾勾手。“来,小不点,我们谈谈。”   小不点   她哪里小!   不服气地往前一站,愣愣地仰望他,正要抗辩的嘴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:“你多高?”   似笑非笑瞥她一眼。“一八四。”坐著都比她高。   哇!这对她来讲简直是天文数字。   她悻悻地闭上嘴,和他一比,一六○确实成了小不点。   “学长,要怎样才能长得像你这么高?”   她吗?重新投胎比较快。   “我不是你学长。”再重申一遍。别侮辱他了,被这小不点叫学长,人家会以为他和她一样乳臭未干好吗?   “你要住进来不是不可以,我只有几个要求。第一,你的作息我管不著,晨昏颠倒都随便,只要求宁静的住宅空间,我怕吵。第二,你的三餐我管不著,自己煮或外食都随便,只要求干净的住宅空间,我怕脏。第三,你的人际关系我管不著,狐朋狗友都随便,只要求管好他们,别来骚扰我。最后一条,你的衣著打扮我管不著,不准衣衫不整在房间以外的任何地方走动,我不想长针眼。以上,有没有问题?”   这些都是很基本的要求嘛!听起来,她这个新室友人还不难相处。  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。“没问题,学长。”   “最后一次,别叫我学长!”小不点严重耳背。   “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啊。”她一脸无辜。   “梁问忻。”他没好气回道。   “问心?好诗意的名字喔!”他妈妈一定是琼瑶的忠实书迷。   从小到大,被误会了二十八年,随随便便都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。“左右斤,忻然的忻。”   “那我叫关梓容。”礼尚往来。“不是芙蓉的蓉喔,是妇德、妇容的那个容。因为啊,我爸很注重小孩的品行,所取的名字都是中国人特有的美德,像我大哥梓言,就是叮咛他要谨言慎行的意思,二哥梓群是取自于敬业乐群的意思,三哥梓修和四哥梓齐是取自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姊姊梓韵是清韵雅致的意思,还有小弟梓勤,是告诉他,勤能补拙……”她很热情地自我介绍,只差没翻出族谱来背,当然,也淋到他迎面泼来的那盆冷水──   “我没问你叫什么名字。”不用介绍得那么详细。   “那你就不要叫我小不点!”她反呛一句。   “没问题,小豆芽。”无所谓,他多得是词汇可用。   “……”突然发现,这人嘴巴好像不怎么好相处。   ***********   该怎么形容她这个新任同居人呢?   基本上,他真的不难相处,就如他最初约法三章的那样,只要不干扰到他的生活,他可以什么都随便你。   她与其他也是离家求学的同学交换过外宿经验,发现比较起来,她这个什么都随便她的室友真的是好相处到天边去了。   例如限定几点以后不可以洗澡、使用洗衣机──他没说过,只要求别在浴室让他看到她的贴身衣物。   几点以后要熄大灯、电脑不可以挂网──他也没要求,倒是家里有三个房间,一间是他的卧房,一间是他的工作室,另一间是她的,所以水电费他主动说要承担三分之二。   客厅等共用区域的家事分配──他依然没提过,反正他很少出门,闲著没事就会自己找些事情来做,他的生活习惯不差。   这样一比,他对她的约束真的是少得可怜,就连一开始他说怕吵,但其实只要不是被归类在高分贝的噪音,其他像是音乐声、走动声、煮食声等等正常音量,他也可以接受,唯一要小小给它鸡蛋里挑骨头的是,这人的说话艺术有待改造。   该怎么说呢?恶毒吗?也不算啦,只是他习惯说实话,不是不懂人情世故,只是懒得说应酬话,懒得和谁虚与委蛇,不在乎旁人如何评价他,活得很率性的那种人。   尤其是他没好感的人,更是百分之百会被他的毒舌利嘴刺得倒地不起,而她目前只到轻微内伤的地步,是不是表示他还不算太讨厌她?   关梓容苦中作乐地想。   被一题微积分搞得心浮气躁,不自觉又分神想到隔壁房那个率性到树敌无数的男人。   可能是因为她有一张会骗人的清甜娃娃脸,加上热情随和的个性,和谁都能打成一片,从小到大人缘一向极好,实在无法想像,有人人缘能差成这德行,一开口就让人想扁他。   电脑传来小小的叮咚声,她偏头看向MSN传来的讯息。   是小慧传来的求救讯号,不过很刚好,她们都卡在同一题。   她迅速回了讯息,然后无意外的,三分钟后话题自动由微积分离题。   两人都是离家到台中读书,名字里都有个“容”,个性也都不难相处,很自然便走得比较近,然后好死不死,小慧在开学自我介绍时,对著全班说她叫詹慧容,有容乃大的容,于是害得她也被连累,大家叫她们不是大容小容,而是大乃小乃……   这个不知道的人真的很容易想歪啊,尤其她是被分配到小的那一个,真想哭。   话题一路由微积分岔题到晚餐吃了没,再岔题到学校附近新开的自助餐,再再岔题到减肥及胖了几公斤,最后岔到学校有什么养眼帅哥;而说到养眼帅哥,连带谈到她那个近在咫尺的任性室友,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。   撇开他那实在很不会做人的差劲口德,梁问忻真的是由上到下完全没得挑的超养眼帅哥一个,连从小到大看习惯自家帅哥兄长的她,初见时也差点看直了眼。   所以,她真的一点都不怪小慧第一次来时,直勾勾地瞅著人家瞧,只差没流下口水,还要她死拖活拉进房间的丢人行径。   小慧迷死他了,一天到晚梁问忻长、梁问忻短的,逮到机会就想到她这里来看看帅哥。   ***********   有容乃大:你不觉得他那种我行我素的任性调调很有个性,超帅气的吗?   她翻翻白眼,迅速回应──不觉得!   只觉得他任性得很欠打,早晚有一天会被扁。   有容乃大: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心动的感觉?他很帅耶!   讨厌的微积分,谁来救我:你要是和他相处个几天,被他的毒舌凌虐个几回,包准你所有少女怀春的粉红色梦幻泡泡全破光光,回归现实。   有容乃大:哼,不懂惜福的家伙,不然我跟你换好了,换我搬去那里和他同居。   讨厌的微积分,谁来救我:克制点,我听到你吸口水的声音了。   有容乃大:不是对他没兴趣吗?这会儿又舍不得了?   讨厌的微积分,谁来救我:要真让你搬来,绝对当天晚上就跳上他的床享用他,岂非我不杀伯仁,伯仁因我而亡?本人有义务保护台湾最后一个超过二十岁的处男。   有容乃大:你又知道他是处男了?   讨厌的微积分,谁来救我:目测及直觉。   有容乃大:你太嫩了,孩子!我的目测及直觉告诉我,他绝对不是处男,而且性能力极佳。   讨厌的微积分,谁来救我:你好色。   有容乃大:最好你都没有幻想过!   讨厌的微积分,谁来救我:……   好吧,她确实有幻想过。   不过……性能力?他?梁问忻?那个看起来很容易挂掉的病美男?   讨厌的微积分,谁来救我:我还是觉得,他应该是处男。   有容乃大:不然我们来赌!输的人要请客。快,你去问他!   讨厌的微积分,谁来救我:……妈妈,容容对不起你,我交到坏朋友了。   ***********   叩叩!   敲门声传来,关梓容停止咸湿的女人八卦话题,回头应了声:“请进。”   梁问忻半倚靠门边,问了声:“还没睡?”   一见到他,立刻想起被放逐到边疆去的微积分,连忙热情召唤。“快进来,随便坐坐,别客气。”   礼多必诈。梁问忻寸步不移,连眉毛都没挑动一根。“说吧,什么事?”   “那个……你大学时微积分修得怎样?”   原来如此。他似笑非笑。“小朋友加减乘除不会写吗?需不需要我背九九乘法表给你听?”   她表情立刻垮下来,噘嘴低哝:“不教就算了,干么损人,小器鬼。”   梁问忻听见了,斜睨她一眼,缓步走来,顺手拎起桌上的笔记。“笼子里有三只鸡,五只兔子,鸡有两只脚,兔子有四只脚,请问共有几只脚……”   明明就不是那样,他干么一副果然是小孩子的口气。   关梓容气恼地抢回笔记,不让他再用戏谑口吻漫天乱扯。“你到底要干么啦!”   “客厅桌上多买了些咸酥鸡,你吃不吃?”   一听到有美食,她立刻眼睛发亮,忘记被调侃的不悦。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咸酥鸡?”原来他也懂得敦亲睦邻嘛。   “乖,喜欢就快去趁热吃。”   不知道为什么,她总觉得他此刻的口气过分轻柔到有点拐小孩的嫌疑……   但是在那么温柔又迷人的音色诱哄下,谁能抗拒?于是她乖乖来到客厅,乖乖吃掉桌上的食物──   喔,对了,这当中她其实问过他:“你也喜欢吃咸酥鸡啊!我们学校外面有一摊不错吃喔,改天买回来给你吃吃看。”   “不用了。”   “不要跟我客气啦,你也常常请我吃东西啊!像是前天那盒巧克力……”   梁问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。“那是朋友送的,苦得要死,很难吃。”   “……”所以他是因为难吃,才会给她?   关梓容当场脸上掉三条黑线。   他一定得这么老实吗?就算那是价格昂贵的知名品牌,国内想吃都买不到,她吃了也真的觉得很赞,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很难开心得起来。   “那咸酥鸡──”入口的热狗忘记咬下去,她有了不好的预感。   “咦?我没说吗?那是学生买来巴结我的,那种回锅油下的垃圾食物,笨蛋才吃。”   “……”彻彻底底无言。   所以她真的是笨蛋吗?   她终于明白,他刚刚温柔到不行的口气是要拐她什么了。   浪费食物会被雷劈,而且厨余再处理也好麻烦,干脆往她肚子里塞……原来三天两头的食物是这样来的,和敦亲睦邻什么的完全无关。   那现在是怎样?她完全是他的活动式厨余桶就是了?   一夕之间,她从幻灭中努力成长了……   虽然,她还是欲哭无泪地尽完她厨余桶的本分,吃光那包笨蛋才吃的垃圾食物。   在她回房前,他突然冒出一句:“对了,记得请你同学。”   “啥?”   “我不是处男。”他顺手拿起桌上的广告宣传单,低头不晓得写些什么,若无其事抛出一句。   一瞬间,她脸色爆红,张口、闭口了半晌,发不出声音,结结巴巴指控。“你、你、你干么偷看人家的MSN!”   “我有敲门。”自己不关萤幕,怪谁?“至于性能力,不是自己能拿来说嘴的,你得去问我的性伴侣。”   关梓容简直羞愧欲死!   三两下写完,经过她时像张用过的卫生纸一样随手塞给她,头也没回地进房去。   她低头一看──这不是刚刚那题她解了半天解不出来的微积分吗?他三两下就解出来了,但过分的是最后面加注的那一句──   PS:小朋友,九九乘法表真的要背熟。   那到底和九九乘法表熟不熟有什么关系啦!这个讨厌鬼!   该怎么说他这个同居人呢?   纯真、乐观、一股子傻劲的热情,待人真诚到没心眼的地步,性情极好,不太会跟人计较或生气,就算真的不高兴,一转眼就忘了,不会有什么心结、陈年恩怨的放在心里发酸发臭。   他知道自己这张嘴很差劲,最高记录三秒钟就能树立一个敌人,这点他从不掩饰,也无所谓,就算哪天走在路上被盖布袋都不会太意外,他历届的室友,不是一天到晚企图爬到他身上,就是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恶整他,能够和平共处的多半也是在某方面想利用他,例如那个攀亲带故、学长喊得肉麻兮兮的前室友,而她──坦白说,他还真不知道该将她归类到哪里去。   这株总是笑脸迎人的小豆芽,前一秒还气呼呼的,后一秒就笑嘻嘻地跑来问他要不要吃水果,有时他都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神经。   他承认,一开始是个性使然,从不修饰词汇,到后来,发现她真的没脾气、不曾与他计较,真的被气到时顶多说一句:“讨厌鬼!”但是这就像幼幼班孩童在对父亲说:“把拔好坏!”一样,完全无意义。   他留意过一阵子,她眼里真的没有一丝丝“讨厌”的讯息。   一直到后来,反而演变成刻意去挑惹她,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会生气?还是想试试被她讨厌的感觉?   这什么变态心理!   不知不觉中,发现与她的互动,竟多过他之前任何一个室友,不若以往淡漠疏离、各自为政的相处模式。   她有一颗无底洞般的胃,时时听她在喊饿,却吃不胖也长不高,个头永远这么小小一丁点儿,很像他小时候曾经养过的一只吉娃娃,食物不晓得都塞到哪里去了。   他喜欢看她吃东西时的表情,眼眉笑得弯弯的,一脸满足,不管任何食物到她嘴里,都像是人间美味一样,比自己在享受美食还快乐。   她很好讨好,只要一杯珍珠奶茶、一盒泡芙、一碗卤肉饭,甚至是一包只有笨蛋才吃的垃圾食物,她都会笑得很开心,仿佛幸福就是那么简单的事。   于是他找到新的人生乐趣──喂食她。   一边找各种名目喂食,也一边逗逗她。   而她明明受过那么多次教训,依然学不乖。前天经过一家新开的甜甜圈专卖店,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,他顺手买了回来,在她享受美食并道谢时,他想也没想就冒出这句:“不用客气,我只是不确定它过期了没,你吃完有没有拉肚子要记得告诉我。”   她停下动作,两颊还鼓著食物,瞪著他的表情傻眼又错愕。   他差点就笑出声来,在那当下竟觉得她的表情好可爱。   好吧,他承认他确实坏心眼又变态。   他渐渐觉得,乳臭未干的死大学生,好像也不是个个都这么难以忍受,这段有限的同居生涯变得有趣、值得期待了起来。   第二章   “就是这样,你说他过不过分!”气呼呼地控诉完,用力喝了口妈妈泡的菊花茶,嗯——甘醇爽口,还是回家最好了,才不像某人,一定会在这时说:“因为快发霉了,泡给你喝。”   “这个人口德怎么这么差。”向来注重教育及品行的关家老父皱眉,一面心疼他家的心肝宝贝成天让人损著玩。   “就是啊!”关梓容赖到父亲身边,撒娇地抱住他手臂。“爸,我好可怜对不对,他嘴巴好坏,每次都欺负我。”   趁著农历年回家团圆,一家人难得齐聚一堂,她就告状了,林林总总罗列了一长串室友的罪状,控诉这半年的血泪同居史。   “阿诚介绍的人怎么会这样呢?”关母仍在纳闷。当初就是这个从小看到大的邻居小孩全力保证这个室友是好人,才会放心让她到台中去读书的。   关梓言托著下颚凝思。“可是据阿诚所说,这室友挺孤僻,不太与人打交道不是吗?”现下听来,他与小妹的互动倒是多得不可思议,哪里淡漠?哪里是一天说不上三句话的样子?反倒是逗人逗得挺乐的。   “一定是他特别不爽我啦!”她再呆都有被耍著玩的自觉好不好?   回想半年前,刚搬进去时,发现是个男室友,她也吓了好大一跳呢!都怪阿诚没说清楚。  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,这个人虽然一副对人爱理不搭的死样子,但做人还不错,怕家人知道一定会不放心地叫她搬出来,她瞒了两个礼拜才东窗事发。   后来父兄连番到台中来查看,觉得他眼神清笃,品行不差,再加上她的强力争取和阿诚的保证,才勉强同意让她住下来。   现在她知道,为什么阿诚那么放心了。   同住这半年以来,她完全没见过他和任何一名异性往来亲密,她曾经怀疑过他是Gay,但是也没见他和哪个男人搞暧昧,不抽烟、不喝酒,没见过一个男人私生活比和尚还要干净。   “既然如此,想搬出来另外找地方住吗?”向来对妹妹有求必应的关梓群问道。   “我不要。”未加思索,便出言否决。   关梓齐闻言,挑起一边眉毛斜睨她,那表情摆明了就是:啧,女人!   气得要死又嫌得要命,真正叫她走人,她又舍不得。啧,矛盾又龟毛的生物,你的名字叫女人!   “厚,四哥,你干么这样啊,人家难得不用被浑蛋室友说那种奇奇怪怪的话影响食欲,回来还要被你气,我觉得自己好可怜。”她现在终于知道,为什么初见时会对粱问忻有种熟悉的亲切感了,那惹人嫌的讨打表情,和四哥有某种程度的异曲同工之妙。   说抱怨,其实撒娇成分居多,他们手足之间也一向是这么笑笑闹闹的。   自始至终沉默的关梓修,突然转头看了她一眼,不发一语地起身。   “二哥,你去哪里?”   正要越过门槛的脚一顿,回眸冷冷丢下一句:“不要把别人对你的付出都当成理所当然。”   哪来那么多吃不完的食物?就算人家不说,她没脑袋,自己不会想吗?为什么一定要说漂亮话的关怀才叫关怀?其余就活该被当成一文不值吗?   随著关梓修的离去,客厅陷入一片沉默。   “我好像……说错话了……”关梓容嗫嚅道,一脸愧疚。   只是短短一句话,却听得出来,这当中蕴含他多深的痛。   都一年多了,三哥至今,还走不出小夏姊离去的阴影,无法释怀她的辜负吗?   当所有人,只觉得梁问忻口德差得不可思议,似乎以损她、捉弄她为人生乐趣时,只有三哥,看的是另外一个角度。   也许关心的方式很隐晦,但梁问忻是真的对她不错。   虽然口头上爱欺负她,可是她自己心里也有数,那是不含恶意的。   好吧,可能这样的形容很奇怪,但事实就是如此,不含恶意的欺负,还有不彰显于外的照顾。   她想,他一定是个很别扭的男人,但本质上却不坏。   在外求学就是这样,一回到家里,一对是被当女皇般伺候,各式补品药膳全端上来,就怕她在外头没好好照顾自己。   本来这该是件极幸福的事,但被三哥那句话一说,就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一样,老是想起那个身体也很虚的男人,连美食都享用得良心不安。   今年开学得早,农历年过完没几天也差不多要准备回台中了,她索性搭二哥的便车提早回去。   收拾行李那天,还特地将那锅妈妈专程为她炖来补身的鸡汤用保温锅装好,顺道带上去。   将近一个月不见,不晓得那个男人少了损人的对象,嘴巴会不会寂寞?还有东西又吃不完时,要往谁的肚子里塞?   找钥匙开门时,她忍不住这样想。   真悲哀,这居然是她唯一的存在价值。   回到住处时已是晚上七点多,正好是晚餐时间,屋子里头阗黑一片,半点声响都没有。   基本上梁问忻只要在家,屋子里一定有一盏小灯会亮著,也叮咛过她,如果他还没回来,只要她在家,天暗了家里务必留一盏灯,至于是不是怕黑,她没问过,也不认为一个大男人会怕黑,不过认识至今,还真的没遇过他在家而屋子里头一片黑暗的情形。   难道出去觅食了吗?   关梓容摸索著开了灯,看见玄关处有他的钥匙,她皱眉,将行李随意摆放,纳闷地前去敲他房门。“梁问忻,你在吗?”   静默一片。   她不死心,又喊了几声,还是没有回应。   真的不在吗?还是睡了?她耸耸肩,不以为意地进浴室洗了个香喷喷的热水澡。   回到房中,鞋柜上摆放的钥匙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,她愈想愈不对劲,愈想愈不安心,索性放下正在抹的乳液,再到他房门前敲一次。   “梁问忻,你在的话应一声好不好?”   还是没人理她。   她想了一下,尝试扭转门把,一面告诉自己,只要房门锁著,她就放弃回房去——   不费吹灰之力,门开了。   她探头望去,里头暗沈一片,紧紧拉上的窗帘连月光都透不进来,就著房门口透进的光亮,她看见床上弓著身子、动也不动蜷睡的身影。   心房隐隐揪起,一瞬间涌起连她都无法解读的心酸。这画面,竟让她觉得好孤独忧伤。   她来到床畔,轻唤:“梁问忻,你还好吗?”   同住半年,起码也有基础的认知,这男人对环境有高度敏感,不随意让人碰触身体,平时也很浅眠,稍有动静就会醒来,不会任人叫半天仍无知觉。   伸手轻探他额温,那样的热度令她瞬间抽回手。   以往,只看到他不时轻咳,似乎肠胃也不佳,所以总是少量多餐,以清淡食物为主,怎么也吃不胖,天候一变,鼻子也会跟著过敏……她一直都知道他身体不是很好,可也没料到会差成这样啊!   一旁放著药包,日期是三天前,她赶紧倒来温水,叫不醒他,只好将药锭辗碎、胶囊剥开,混在一起强灌他服下。   昏睡中,他皱了皱眉,抗议地低吟。   这人,超级怕苦、怕辣、怕酸……反正所有刺激性、重口味的食物都排斥,她都算不清替他解决了多少他讨厌的食物,真的是名副其实他个人专用的活动式厨余桶,不过这回,他可得自己吞了。   “大男人的,这么怕吃苦,丢不丢人啊!”她笑斥,见他连昏睡中都抗拒,一股近似怜惜的柔软情绪揪住胸房。   不一会儿,热度渐退,他开始冒汗。   她到浴室拧了热毛巾替他擦拭汗水,以免二度受寒,沿著额头、脸庞、颈子,顺手挑开几颗衣扣,擦拭间不经意瞥见胸前一道细白的痕迹。   她不自觉伸手轻触。看起来像是刀伤,疤痕已经有些浅淡,但却极细长,由胸口直延伸到腰际,可以想像当时会有多痛……他怎么会受那样的伤?   “嗯……”他低低呻吟,推开她的手,像在抗拒什么,表情好痛苦。“走……开……”   “梁问忻?”她担忧地轻唤,尝试地轻碰他脸颊,没料到竟换来他强烈的挣扎。她吓到了,本能地抓紧他,怕他误伤自己。   “别……碰我……走开……”他浅促喘息,如困兽般绝望,深蹙的眉心仿彿承载著难以忍受的屈辱,反胃地呕吐起来。   关梓容手忙脚乱,来不及应变,刚刚强灌进去的药,全数孝敬回她身上。   也不晓得他昏睡多久了,空空的胃除了胃酸根本什么都吐不出来,但他还是不断地干呕,自虐似的像要连五脏六腑都吐出来,怎么也止不住那股挥之不去的恶心感。   关梓容简直被他吓坏了,紧抱著他,任他在她身上干呕,轻轻拍抚他的背。“梁问忻,你不要这样……”再吐下去,怕他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。   有这么难以忍受吗?了不起她连他一根手指都不碰就是了嘛,拜托别这样好不好?   不知道是她的安抚起了作用,还是他真的太累了,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。   将他安顿好,她才进浴室换下脏衣服,又洗了一次澡。   洗完澡出来,发现他体温又开始升高,只好再灌一次退烧药。   一个晚上,就在发烧、退烧之间反覆折腾中过去……   ***********   她快累趴了!   病人不是没见过,像他这么难搞的病人,倒还是头一遭。   天刚亮时,她终于体力不支,趴在桌上睡著了。   清晨阳光从窗口射入,床上沉睡的人本能地伸手去挡,即将回笼的意识隐约记得他明明拉上了所有的窗帘……   微眯起眼,瞳孔在微光中逐渐适应亮度,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旁边熟睡的身影,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,脸蛋掩不住倦累。   几道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,依稀记得缠绕在梦魇中难以脱身时,那轻柔温暖的嗓音,以及她的紧密拥抱、包容与抚慰……   思及此,他垂眸,凝视她沉睡的脸容。   小丫头必然是出自于家教极为良好的家庭,有礼貌、好脾气、谈吐得宜,绝不说粗话,连作息都正常得不像现下E世代的死小孩,简直可以领乖宝宝模范奖。   他曾经研究过,发现她真的只要超过十一点还没上床就寝,眼睛就会泛血丝,超过十二点,眼睛开始撑不开,迷人的双眼皮开始变三眼皮、多眼皮……他恶质地故意不让她睡,抓著她东聊西扯,然后在时针迈入一字头大关时,她开始胡言乱语、不知所云,这时就算问她:“卖了你好不好?”她都会点头说好。   能撑一晚不睡来照顾他,实在不能说不意外。  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前,他已伸出手,指腹轻触她柔嫩的脸颊。没想到睡眠不足时七级地震都震不醒的关梓容微微一震,立刻醒过来,可见她极度挂心,睡都睡不沈。   “啊,你醒了!”下意识要探他额温,想起昨晚的惨痛待遇,伸到半空中的手又停住。还是不要随便动手动脚好了。   梁问听没避开,双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瞧。   “呃……那个,你饿不饿?我去煮点粥让你垫垫胃。很快喔,十分钟就好!”   不待他应声,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。   他开始计时,果然在九分半时,房门再度被推开。   煮粥有这么快?   十分钟根本米还是生的吧?   梁问忻质疑地瞄了眼她手中还冒著烟的热粥。“吃了会死人吗?”   他肠胃已经够差了,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操去当小说中那个没智商的愚蠢男主角,明明不能吃还要搞自杀,只为了安慰蠢到与白痴无异的女主角。   关梓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。   是了!这就是标准的梁式风格,不该指望他生了病嘴巴就会善良到哪里去的。   “不、会!”她咬牙回答。   “快长虫的米?”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,他有心理准备要接受她的反击了。   “至少还没长!”亏她还担心他醒来会饿,提前洗米将饭煮好,就等他醒来好熬粥暖暖他空空的胃,得到的居然是这种待遇!   那就没其他可能了——   “昨天晚餐不小心煮坏了,自己不敢吃?”   一一列举自己说过的刻薄话。   这回她结结实实赏了他一记大白眼。“我又不是你!”   不爽被他那颗小人心度她的君子腹,她索性先舀一匙入口,试吃给他看。   “行了吧?平日造太多孽厚,老在防别人报复。”可见他人格多烂!   一边碎碎念,舀了匙凑到他嘴边。“快啦,你等一下还要吃药。”   梁问忻瞧了她一眼,没异议地张嘴,入口的味道是出乎意料地美味,他挑了挑眉。“这其实是前一天去喝喜酒包回来的菜尾吧?”   否则就凭她,怎么可能十分钟做得出来?   厚,这张嘴!   她跺了跺脚。“对啦对啦,反正你就是看衰我就是了!”   是啦,这不完全是出自她的手,汤头是用家里带上来的鸡汤,可好歹她人在云林也惦著他这尾病猫需要补一补,有好康的可没忘记他,哪有他讲的那么没诚意?   吃完粥,张罗他吞了药,一面交代:“锅子里还有一些鸡汤,晚一点想喝的话再跟我说。还有,自己多留意一下,万一再发烧的话我就在隔壁,叫一声我就过来了。”   梁问忻不答,只是用带了抹深沉的眼神瞧她。   “你干么?”有哪里不对吗?不然他怎么打一醒来,就一直用那种很复杂的表情看她?虽然嘴上仍是不变地以损她为乐,但她就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,态度?眼神?还是氛围?她也说不上来……   “我以为,你不会那么早回来。”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,不是吗?   她庆幸她早回来了!否则任他一个人持续高烧不退地昏睡下去,后果她完全不敢想像。   不知是否被三哥那句话扰乱心绪,她想起收拾行囊返家前,曾问过梁问忻过年回不回家,那时他面无表情应了她一句:“不回。”   这一个月来,她在家总会不时想起他一个人待在台中,连过年都是一个人面对四面墙,吃冷冷清清的年夜饭,虽然他不一定怕孤单,说不定还很高兴没人聒聒噪噪在他耳边说一堆言不及义的蠢话,耳根终于清静了,但是听到二哥要回台北,仍是毫不犹豫地搭了便车回来。   这要说出来,他应该又要损她:“金子涨价了,别老往自己脸上贴。”   她避重就轻,笑答:“想念台中的美食啊!我的卤味、我的鸡排、我的章鱼烧……”   “猪八戒!”他笑斥。那张清甜的笑脸在他眼里晕开,暖暖地驱走寒意,拂热了房内温度。   她回来了——   这样的认知,让心莫名地落实,慵懒笑意再度回到脸上。   手边的画稿做了最后的修饰工作,完成后存档,梁问忻按了按眼部周围穴道,将干涩的眼移开电脑萤幕,打开保温杯,发现里头一滴水也不剩,只留下颗颗艳红的枸杞和几朵泡开的菊花,圆圆胖胖、小小的好可爱,让他想起那个笑脸女孩。   本苹纲目记载:菊花性甘、微寒,具有散风热、平肝明目之功效,配合构杞饮用功效尤佳……   想到她在他面前背书似地念出这串话,命令他要喝光,嘴角不自觉逸出浅笑。   菊花是她专程由家里带上来,枸杞是去中药行买的,她说,他一天到晚盯著电脑,很伤眼睛。   拎起空了的保温瓶走出房间,客厅电视正停在Discovery频道,观赏的人早蜷卧在沙发上梦周公去了。   他瞄了眼电话旁抄的那串听过和没听过的中药名,底下详尽地抄录了完整的炖煮过程。刚刚她打电话回家,讲了半天就是在说这个吗?   他放轻脚步,蹲在懒骨头摇椅边凝视她。   这学期她不晓得哪根筋搭错线,说要学习自力更生,跑到书店去打工,再加上社团、课业,一开学就忙得不得了,成天不见人影。   她看起来,好像真的累到了。   不自觉中,凝视她恬静的睡颜出了神。回过神来,他突然起身回房,取了素描本回来,随意往地板上一坐,挥笔描绘她熟睡的脸容。   记不得自己有多久,没这样临摹人物画了。从很早很早以前,就没那样的冲动,也缺乏饱满的作画情感。他发现,自己完全不需要思考,便能轻易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五官特色,不知由几时起,那张脸在他的记忆中独特了起来——   “唔……”关梓容伸了下懒腰,对上他的视线,揉揉眼看向电视萤幕。“咦?电视播完啦?”   他似笑非笑地挑眉。“看到同伴有没有记得跟它们打招呼?”   话说今天的Discovery频道,播的是猩猩……   “讨厌鬼,你走开!”撇开头,留意到他手里的素描本,一转眼便忘记被调侃的不悦,凑上前去。“你在画什么?我可以看吗?”   梁问忻耸耸肩,不置可否。   第一眼接触到的,便是嘴巴微张,一脸呆样的睡相,于是她立刻暴走了。   “梁问忻!你好过分——”她哇哇叫,扑上去掐他脖子。   可恶!他就不能画美一点吗?那呆样怎么看就怎么蠢,嘴角还挂著要滴不滴的口水,看到的人会怎么想啊,形象都被他破坏光光了啦!   直觉当他又坏心眼地捉弄她,气呼呼抗议的同时,并没深入观察,那当中幽微细致的情感,以著多温柔的笔触,去勾勒出每一分逗趣神韵……   他只是笑,低低地笑,也不闪不躲不抵抗,任她去掐。   她突然停下动作,愣愣地瞧著他的笑颜。   原来他会笑耶,和平时那种慵懒、带点嘲讽的欠扁笑意不同,是真正愉快的那种笑,而且笑起来好好看!   “呆!”趁她发愣时,弓起的食指朝她额头敲了一记,拨开她的手优雅起身,倒茶去。   第三章   趁著下课十分钟,她抓准了时间拨电话回去。   “喂,你醒了吗?还在睡?都快中午了!昨晚就叫你别熬夜了,你就不听,再这样晨昏颠倒下去,你那破身体连神仙都救不回来……”习惯性开了口就是一长串叨念。   另一头,梁问忻直到听她唠叨完,才懒懒地回上一句:“阿婆,你的裹脚布真的很长。”   嫌她?!“反正电锅里有药膳,你晚点记得去舀来吃!”   “可以不要吗?”   “为什么?”她炖得很辛苦耶,居然不领情!   “苦死了,比农药还难喝。”   这男人都几岁了!一点当归味就怕成这样,像话吗他!   “你又没喝过农药,怎么知道它比农药难喝?”她反呛道。   他沉默了一下。“那你也没割过包皮,我说它和割双眼皮一样简单,完全不会痛,当晚又可以勇猛奋战到天亮你相信吗?”   “当然不相信!”唬小孩呀!想也知道不可能。   “既然知道你还猪头什么?”有些事情是常识,不用试也知道好吗?   她不服气,反击回去——“你割过?”不然怎么讲得字字血泪?   如果她以为,这样他就会败下阵来,那她就大错特错了。   “干么对我的性器官这么感兴趣?你用不到,别妄想了。”跟他斗?她还太嫩。   “……”真的会被他气死!   “梁问忻,我只是要你喝碗药膳而已,没有要上你,也没有要奸杀谁,你给我扯一堆农药、包皮、性器官的是怎样?有没有这么没出息啊!是男人的话就给我喝光它!”被他气得失去理智,骂完立刻发现略微失控的音量引来邻座几个同学的侧目。   天,好想死——   迅速切断通话,她将脸埋进掌间,羞耻呻吟。   坐在左手边的詹慧容移靠过来,小小声问:“你和你家那个同居病美男,最近发展得挺不错的嘛!”   爆红的脸色仍退不下来,她掩著热烫的颊。“不错个鬼啦!”她回去要宰了他!   “下课去你那里讨论报告吧!我也好一阵子没看看帅哥养眼了,最近心灵很干估。”詹慧容顺口道,要在以前,好说话的她一定会同意的——   “不行耶,梁问忻这几天常熬夜,睡眠品质比较不好,我怕一群人会吵到他,还是去图书馆好了。”   詹慧容突然不说话了。审视她半晌,问道:“你该不会爱上他了吧?”   谁?梁问听?   “哪有!”她想也没想,立刻否认。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好吗?他们的调性那么不搭。   “你没发现,你最近开口闭口都是梁问忻吗?像是前天阿政生日约大家唱歌,你说要和梁问忻去看‘色戒’,校门口新开一家卖凉面的,你吃过觉得好吃,马上就想到要买一份回去给他。你已经很习惯把他摆在第一位,什么都想到他了。”   一般女孩子,谁会跟男人讲那种近似爱侣调情的话题?谁会约对方单独去看“色戒”?要对那人没好感,一定会觉得尴尬或者被冒犯的。   关梓容张口、闭口,找不到一句话反驳。“那是因为……因为……”同住一个屋檐下,互相关照不是应该的吗?他也很照顾她啊,像是打工时间太晚、下课时下雨,他都会主动打电话问需不需要去接她……那,她礼尚往来也是应该的吧?   而且,他身体那么不好,不多留意一点,看他生病真的很难过啊!他上次高烧不退的样子真的吓到她了。   这样,就算是喜欢吗?   ***********   是吗?她喜欢梁问忻?   这个问题严重困扰了她,只要一有空闲,这句话就会自动从脑海里跳出来,反覆自问。   都是慧容啦,没事对她说那种话,害她变得好奇怪,现在见到梁问忻都超不自在的,像是有数万只小蚂蚁在爬,心房痒痒麻麻的,连不经意的指尖碰触,都会让她脸红心跳一整天……   可是,这样就是喜欢了吗?   从没喜欢过谁,这感觉太陌生。   “唉呀,不知道啦,好烦喔!”她烦躁地抓抓头,趴在桌上装死。   烦心的还不只这些。   好像从那天开始,慧容就对她爱理不理的,她原以为是错觉,直到两人爆发冲突,她才恍然惊觉,自己似乎伤到朋友了……   小不点是怎么了?   HBO播放完一支影片,梁问忻的目光由电视萤幕移向紧闭的房门。   她从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,一句话也没说,到现在没走出房门一步。   这实在很反常,小不点完全静不下来,就算赶报告,也会隔一段时间出来晃动一下,要是他正好闲著,就会巴过来扯一堆有的没的,话多到让人耳朵酸,想哭著求她闭嘴的地步。   从她出现后,他的生命整个变得很热闹——好吧,换成吵闹会贴切些。   那么活力十足的一颗小太阳,现下如此文静的形象实在不像她。   她是预备改走气质路线吗?   他起身过去敲了两下房门。“小不点,你在干么?”   “唔……我在沉思,你不要吵我。”   “在看小鱼逆流而上吗?要不要帮你刻精忠报国?”还沉思咧!   “……”   旋动门把,没上锁。“小鬼,我进去喽!”   没声音就是不反对,他推开房门,里头的她趴卧在床上,脸埋在枕头里看不清表情。   “已经够小了,别再凌虐它的发展空间。”伸手将她上半身捞起,发现她眼睛红红的、鼻头也红红的,神情像极了受尽委屈的小媳妇。他凝视片刻,没放开手,收拢双臂将她纳入胸怀,轻轻拍抚。   她趴在他肩上,闷闷地不发一语,而他也不问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她低低说了句:“梁,我心情不好。”   “我没瞎。”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好吗?   “……”又一阵静默。“梁,在你眼中,我是什么样的人?”   “准备向我表白了吗?”很标准的求爱开场白呀,这句。   “我是认真的,你不要闹!”   梁问忻静默了下。“你就是你,小不点。不要管别人怎么说。”   就像他我行我素,活得极洒脱一样吗?她但愿自己能像他看得那么开。   “我觉得自己好糟糕……”补上这一句,又理直气壮地将脸埋回他肩膀,赖住他的怀抱。  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,他还是默默相陪,看出她很难过,一句废话也不多问,只是用他的拥抱给予安慰。   “我和小慧吵架了。”过了许久——应该有一个小时吧,他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地坐在这里陪她,有耐心得出乎她意料,不解释点什么好像对不起他,于是她主动开口,同时也料准了他那张坏嘴必然会回上一句——喔,玩切八段啊?我大概二十年没玩了吧,是养乐多没分好吗?   反正她现在沮丧到快不行了,也不差他这几句刺激。   没想到,他这回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好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。   她有些受宠若惊。怪了,他今天怎么这么善良?   “她骂我虚伪,说我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根本是两回事,像上次的微积分,她问的那题我是真的不会,后来你解出来,我回房间马上要告诉她,但是她已经下线了,我传简讯把答案给她,我不晓得她没看到……”   除此之外,无法告诉他的是,她们吵架的真正导火线,是他。   一开始,她是真的认为自己和他没什么,会演变出如今隐晦的情愫,真的是当初没料想到的啊,并不是说一套做一套。   那时,小慧曾经开玩笑说要倒追他,因为小慧的作风本来就比较大胆,说话荤素不忌,她也就没放在心上。有阵子老往她这里跑,到后来她发现,每次小慧来,他都刚好要出门,于是她想,他应该是刻意避开。   她对他很不好意思,想起最初两人的约法三章里,好像就有那么一条——别让你的朋友骚扰我。   于是,她渐渐避免让同学来到住处,真有事情要讨论,也都选在图书馆或学生餐厅,她真的不知道,小慧会那样想她,觉得她在玩手段。   她说——又没人要跟你抢梁问忻,我是闹著玩的你不知道吗?你要是喜欢他就直说啊,我只是想帮你鉴定而已,不用防我防成这样。   她说——你成绩好、人缘好,还担心什么?我那么烂的课业又不会威胁到你,干么把每个人都当成假想敌。   她说——我真心把你当成朋友,可是你根本没当我是朋友,我对你很失望。   小慧觉得她心机重。   她是双面人吗?真的不是啊,成绩怎么会比朋友重要,只要她说一声,要她拿奖学金出来请客都可以,小慧从来没开口要她帮忙,每次交报告她也都以为她没问题。   而梁问忻……她不知道找借口不让她来,会造成小慧那么不舒服的感觉,可是她真的只是单纯怕造成室友的困扰,没其他的意思,何况人家又没说喜欢她,她防什么?防了朋友,他依然不是她的啊,何必枉作小人?   她觉得好难过、好挫折,如此重视的朋友,在她眼中她竟然是这样的人……   眼泪一颗颗,濡湿了他的肩膀。   “小不点。”   “干么?”她应了声,鼻音浓重。   “你是我见过最笨的笨蛋。”   她吸吸鼻子。“随便啦。”反正心情够糟了,要损就让他损。   “我从来没遇过像你这种人,一点心眼都没有,刚开始被我欺负成这样,也不晓得要反击,好呆。”   她愣了愣,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早先的问题。   原来……他老是挂在嘴边的笨蛋,不是真的在骂她笨,而是觉得她单纯没心机的意思吗?   “不爽我的人很多,再多几个都无所谓,反正我就这副烂个性了,死也改不了,我早就习惯身边的人,不是爱上我就是讨厌我,再不然就是利用我,你是例外,小不点。第一次纯粹的关心,没掺多余杂质,这种感觉很好。”   所以、所以……他会用拥抱安慰她,也容许她碰触他,没像生病那晚一样反感排斥,是因为她对他太单纯,没有任何遐想吗?   那如果他发现,其实她也不纯粹了,会不会厌恶地推开她,转身就走?   她突然惶恐起来。   完蛋了,她似乎比想像中还要在乎他,失去他的可能性,光是想,心就隐隐抽痛起来……   可是,她不能说啊,他都这样讲了,她再有什么都不能说了。   她想,他以前一定受过感情创伤,他好像……很不喜欢别人爱他。   “所以小不点,不要改变自己,我觉得这样很好,别人怎么误解,都不是最重要的,重要的是,你的心干净,看出去的世界才可能不染尘埃,而懂你的人,早晚会懂,不急于一时。”   “你——在安慰我?”他今天,真的很不一样。   “不,我在念经。”面无表情回了句。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……”   关心就关心嘛,承认又不会死。   明明心情平复许多,她还是贪恋著难得的拥抱,不想离开。也许没有下回了……   “我眼睛好酸,这样靠著好舒服,你不要动……”   结果,他就真的不动,任她倚靠。   再不久——   他低头,讶异地发现——她睡著了。   “笨丫头!”她就这么放心地窝在他怀里睡,真有那么信任他吗?   她蜷卧在他怀中安睡的脸容,好恬静、好安稳,仿彿全心相信,他会将她守护得极好——   她虽单纯,却总是能凭直觉判断出谁是真正待她好的人,清楚他无论如何不会伤害她,才会如此安心地靠近他。   “……就算这样,还是笨丫头。”   ***********   据说,这种心情就叫暗恋。   那是更早之前,和姊姊电话热线的收获。   “嗯……姊,问你喔,我有一个朋友啊,她最近突然对一个本来相处得很自在的男生,产生一点点奇怪的感觉耶。”   “有多奇怪?”   “呃……就是,看到他会有点小害羞啊,还有指尖不小心碰到都会热热麻麻的,然后他在看她的时候,她都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了,有时候光是在同一个空间里有他的存在,就会心跳加快、脸热热的……她觉得好别扭喔!”   “那他对你好吗?”   “还不错……”及时打住。“唉唷,不是啦!我说的是我朋友。”   “喔,那他对你朋友好吗?”   “很好喔!虽然说话真的很顾人怨,但是她说的话他都会听,我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,他还会抱著安慰她,让她靠在身上睡几个小时都没嫌烦呢!”想到这个还很不好意思,她没预料自己真的会睡著,幸好没流口水。   “那我想,你朋友应该是爱上他了吧,不爱的男人,是不会那么留恋他的怀抱。他知道你朋友喜欢他吗?听起来他对她也挺有情有义的,或许可以试著表白看看,有努力空间。”   “可是……他好像不太想要爱情耶,这样会不会连朋友都做不成?”   “但是你不试,就更没机会,他以前不要爱情,是因为那些爱情不是你给的呀,你不问怎么知道他不要?我们家小容容可不是那种不战而逃的胆小鬼。”   “是吗?真的要表——”表白?!反应过来,她羞窘不已,低嚷道:“唉唷,姊!都说不是我了,是我朋友、我朋友啦!”   “好吧,你朋友。”关梓韵好笑地纠正。“喜欢又不敢说,我想你朋友这种情况,应该就叫暗恋吧!”   是喔?这就是传说中的暗恋?她暗恋梁问忻?   “告诉‘你朋友’,我挺她,要是不幸真的被拒绝,大不了回家来,我让‘你朋友’抱著哭一哭就是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好吧,暗恋就暗恋,倒追就倒追,其实她早就接受自己对梁问忻动心的事实了,只是需要一点肯定的声音,让她有理由放手一搏而已。   毕竟,她这辈子还没倒追过哪个男人,这种喜欢的感觉是头一遭,很陌生,带点泛酸的甜意。   暗恋哪……   下课回来,经过梁问忻房门,听到虚掩的门扉传来的轻咳声,她停步,轻敲门板。   “梁,你还好吗?”连下了几天的雨,支气管不适应骤变的湿冷气候,这几天老听他在咳。   “没事。”轻咳声伴著他淡浅的音律传出,不一会儿,微倦面容出现在门后。“今天不用去打工?”   “我排休。”他好像……又瘦了些。关梓容皱眉,伸手探他额温,没发烧,但是这几天没睡好,气色有点差。   “你在忙什么?不是刚赶完图稿吗?怎么不多休息?”   “晚点会再去补眠。”他避重就轻。   “你这两天好像咳得特别严重,我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?”   粱问忻正要回话,张口又是一阵咳。   “你等等,我去泡杯杏仁茶。”随手将课本塞给他,转身就往厨房去。   身后电脑传来—阵叮咚声,他看了眼手中的课本,顺手搁到一旁,回座快速敲打键盘回应。   冲好热杏仁茶回来,正好瞧见他关掉萤幕。   “我放在保温瓶里,你渴了再慢慢倒出来喝。”   “嗯。”他不置可否淡应了声。   拿回课本,没立刻回房,犹豫了下,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:“你也玩MSN?”   刚刚不小心瞄到一点画面。   “偶尔。”他倒出半杯杏仁茶啜饮,压下轻微的咳意。   “和女朋友热讯?”   “不是。”   “一般朋友?”   “不是。”   “……总不会是‘那方面’的伴侣吧?”不然没其他选项了。   梁问忻懒懒挑眉瞥她一眼。“你问那么多做什么?”   “……”好啦,她承认她是在打探军情。   “不说算了。”泄气地垂下肩打道回府,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身,眼巴巴地绕回来。“既然你有MSN,那帐号给我好不好?”   “要干么?”都住同一个屋檐下了还讲不够?   “给个MSN而已,干么不干不脆的?”又不是逼他喝比农药还难喝的药膳。   “也不是……”他慢吞吞地回话。“实在是某人真的很唠叨。”他何必将自己逼入绝境,将最后一条活路给封死。   “好嘛,我发誓不唠叨你。”   “有待商榷。”她的承诺就跟那些政客一样,信她就蠢掉了。   她表情更闷。“算了!”   反正他可以和一堆人哈啦打屁,就是不想理她就是了!   转身之际,手腕被抓住,他单手在纸上迅速写下一行字,塞给她。   “没事不准烦我。”   第四章   叮咚、叮咚!   梁问忻将目光由杂志移向闲置的电脑萤幕——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你明天早餐要吃什么?   Liang:目前中原标准时间,l3:05分。你时空错乱了吗?   她从“午餐有没有吃”、“晚餐要吃什么”,一路问到明天早餐去了。   她到底要干么?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说嘛,我们聊聊啊!   到底是谁说没事不会骚扰他的?   Liang:除非你要煮给我吃,否则闭嘴。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呵,我嘴巴本来就是闭的。   hiang:……   懒得理她。   又过了半小时——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你在干么?   Liang:现在吗?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对呀。   Liang:在想你到底无聊够了没?   另一头沉默了十分钟,才回传讯息。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哼,重色轻友。   Liang:请问谁是色,谁是友?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和别人聊就那么主动,和我聊就心不甘情不愿。   不然她还指望他对这种蠢到极点的行为报以多大的热情?人就在隔壁房而已,耍什么白痴?   叹了口气,决定将自己的智商勉强调降个70%来配合她。   Liang:那个倒楣鬼是谁?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啥?   Liang:你的状态。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什么倒楣鬼,被我喜欢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好吗?不识货。   Liang:爱情很痛,你知道吗?小不点。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不知道,在这之前,我没有喜欢过谁,但是就算很痛,我知道一定会有快乐的地方,为了这些快乐,我想试。   Liang: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笨蛋。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笨蛋就笨蛋,那又不一定是虎。   Liang: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。我很怕看见你哭。   用MSN交谈果然是对的,平时他才不会对她说这么温情的话咧,一张嘴没毒死人就算不错了。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就算受伤也没关系,你在我身边啊,就像那天,借我抱著哭一哭就没事了,我复原能力很好的。   等了一下没回应,却听到隔壁持续传来的轻咳声。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怎么咳成这样,杏仁茶喝完没?   Liang:正在喝。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真的不需要去看医生吗?   Liang:不用。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我员工旅游不去了。   Liang:为什么?   她打工的那家书店老板计划全家来一趟花东之旅,计划到最后,索性当员工旅游邀早晚班员工一起参加,他记得她告诉他时,心情挺愉快期待,她本来就是那种一点小事就能感到纯然幸福与满足的人。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你这两天身体状况那么差,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家?   心里老挂念著他,去了也玩不起来。   Liang:你现在当我七岁还是七十岁?妈的,被羞辱了。   关梓容完全无法想像,他那慵懒淡漠的口气说“妈的”的样子,忍不住笑趴在桌上。   近水楼台先得月,加油中:梁,你好可爱。   Liang:去你的。给我滚出去,我会非常感激你给我的耳朵四天好日子过。   看来真是诸多怨言啊!   她闷闷地敲下:哼,你就不要后悔,这四天你一定会很寂寞,怀念起有我在家时的好。   Liang:作你的人头白日梦!   他后悔了没?关梓容不知道,倒是知道,自己后悔毙了!   旅游的第一天,她就开始想念他,每到一处,就用手机拍下当地的风景回传,然后问他在做什么?有没有按时吃药?身体好一点没有……   他每次回应的内容一定会有那么一句:“阿婆,你真的好啰嗦!”但是她传的简讯仍会每封必回……   好啦,她真的是阿婆,可是,她就真的很不放心啊!出发的前一晚,几乎整晚听到他的咳嗽声,要不是连人带行李被他撵出来,她真的打算不去了。   这样,再美的风景、再有趣的行程,她怎么开心得起来?   “又在给男朋友传简讯啊?”晚餐前,她传简讯向他报备行程,顺道提醒他吃饭,被老板娘调侃。   她解释过好多遍了,梁问忻真的只是她的室友,但都没人相信,时时见他去接她下班,出发那天还是他载她到店里集合,难怪有理说不清,但愿他别以为是她厚脸皮乱放话。   这四天到底玩了什么,她完全没印象,一回到台中立刻直奔返家,连老板请吃烧烤都回绝了。   拖著重重的行李打开大门,里头又是黑压压一片,她的脑海立刻浮现上一回放完寒假回来时的景况……   心一紧,她丢开行李立刻直奔他房前。“梁!你在不在?!”   没听到任何声响,她近乎粗鲁地推开房门——   没有,他不在!   放下高悬的心,她松了口气,靠在门边,开始思考他可能的去处。   这男人很宅,除了每个礼拜在大学兼任一堂美术系的指导讲师外,若没必要几乎是足不出户,那他现在会去哪里呢?觅食?   好像也只剩这个可能了。   她打开客厅的大灯,到厨房去倒了杯水,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,便留意到客厅桌上那张压在遥控器下的纸条。   梁问忻在仁心综合医院521号病房,速至。   ***********   她无法形容看到那张纸条时的心情,脑海一片空白,赶往医院的途中,心慌得什么也无法多想。   直到站在病房前,推开门看见那张沉睡的苍白面容时,眼泪才无法遏止地掉下来。   别问她为什么哭,她也说不上来,只是看到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躺在病床上的画面,就是好难过,心好痛。   一颗颗温热的泪水,从被她紧握住贴在颊边的指掌间流淌而下,惊醒了他。   眼睫动了动,对上泪颜,他扯开一抹虚弱的笑。“回来了,花东好玩吗?”   “不、不知道……”她哭得气息不稳。   他轻叹。“不是说十点过后才会到家吗?”   她吸吸鼻子。“老板请吃烧烤,我没去,先回来。”   “为什么不去?”   他还敢问!“你住院为什么不告诉我?!”她明明传了那么多通简讯,他任何一封都可以说的!   他满不在乎地笑。“告诉你要干么?”   “我可以回来照顾你啊!”她答得毫不犹豫。他愈是表现得无所谓,好像只是不小心在医院睡了一觉一样,她看了就愈难过,眼泪掉得更急。   “笨蛋,这有什么好哭的?”一手被她握住,伸出打点滴的那只手要替她拭泪,被她及时按住。   “你不要乱动。”   “那你不要哭。”他认真凝视她,总是带著嘲讽笑看一切的眼眸,此刻专注得没有一丝戏谑。   “怎么可能不哭?你不知道我在内疚吗?明知道你身体不舒服还丢下你不管,一个人开开心心跑去玩……”无论他怎么说,她都应该坚持不去才对的,她现在好气自己!   他失笑。“你又不是我的谁,没那个义务保我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吧?”   她不是他的谁……   对,她不是他的谁,是她自作多情,心里好在乎他,本能把他摆在第一位。   梁问忻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她,没错过她眼里的黯然,似有若无地低叹,喃喃说了句:“果然是笨蛋啊……”   “什——”没等她意会过来,唇际一暖,他烙下属于他的温度,辗转探吮。   她震惊,瞪大了眼,本能要往后退,他似乎也料准了她的反应,掌心托在她脑后,将她压向他,更深地加重这个吻。   他接吻技巧极好,搅得她脑子一团乱,诱惑到无法再思考“他为什么要吻她”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,完全沉醉在他绵密深缠的吮吻中,乱了呼吸、乱了心跳。   “初吻。”结束这个吻,他直言道出,毫无疑问。这绝对是她的初吻,反应骗不了人。   “……”她微喘,迷迷蒙蒙的大眼睛望住他,不知今夕是何夕。   好呆。呆得——他冷硬冰封的心,被软化得一场糊涂。   “为什么……你……为什么……”她愣愣地,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。   “你的表情要我吻你。”那么委屈可怜、像被遗弃的样子。   “啊!”她双手捧著颊。有吗?她有流露出太多的哀怨吗?   “小不点,你想倒追我吗?”   “呃……”这种事知道就好了,说出来多尴尬。“有、有很明显吗?”她以为她很含蓄了,都还没出手耶,他怎么就知道了……   “你太嫩了。”当她在幼稚园玩“我和你是一国的,你不可以跟别人玩”的游戏时,他已经不晓得和女人在床上滚几圈了,像她这种恋爱级数的嫩豆芽,心事怎可能瞒得过他的眼。   “对啦,我就是嫩。”以为他又要嘲弄她,谁知他态度认真地问了声——   “追到之后呢?你想要什么?”   “什么要什么?这样问很奇怪耶,追你当然是要当男朋友啊,难不成当饭吃……”呃,这样说好像更奇怪,忍不住想到很情色的地方去,她红了颊。   完了,他会更加嘲笑她到体无完肤……   “好。”   咦?准备好被那张毒嘴再凌虐一遍的关梓容,狠狠被他的回答给愣住。   “好、好什么?”问清楚比较好,免得自作多情就糗大了。   “什么都好。你想要什么关系,都可以。只要你不哭。”   他会不会……太好商量了一点?   关梓容受宠若惊,忍不住怀疑自己在作梦。“真的……可以吗?”   “可以。”   “那……我可以抱你对不对?”   “抱吧。”   她小心翼翼将手放在他腰间,倾下身将脸轻轻枕靠在他肩膀。   “那我以后不想出去玩,有立场说要留下来照顾男朋友了,你不会再嫌烦把我扫地出门对不对?”   听起来,真是满腹委屈啊!他苦笑。“你不想走,那就不要走。”   “那、那我再告诉你喔……”她小小声,在他耳边轻道:“我喜欢你,很喜欢、很喜欢喔……”   他迟迟没应声,她不安地抬眼偷瞧他。“你——不要爱情对不对?”   对。他并不想要爱情,但偏偏那人是她,他不要的爱情,是她想给他的……   “你快乐就好。小不点,我很怕你哭。”他不知道,爱情会将他们带往何处,未来有太多不可知的变数,这一刻,他只想著,不愿她眼中的光芒失色,不愿教她失望。   “才不会。”头一回,主动亲近他,在他颊上迅速一啄,然后像做了坏事一样,害羞地躲回他肩膀。“你别拒绝我,我就不会哭。”   见识过成人世界里各种赤裸禁忌的情欲体验,这种小家子气的亲吻,连调情都称不上,却意外暖了心。   “嗯。”他轻应了声。说了那么多话,体力有些透支,他疲倦地闭上眼。“让我睡一下。”   “好,你睡,我会在你身边陪你。”   虽然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喜欢她,但是他那么在意她的感受,只要她开心,一切任她予取予求的态度,不就是喜欢的表现了吗?   她决定将那些听起来没什么情调的话,偷偷当成甜言蜜语来珍藏。   临入睡前,感觉唇际温温的碰触,以及,五指牢牢缠握的坚定陪伴,他知道,这回的梦中,不会再有往昔梦魇。   谁也没心思去留意,病房门边的身影,静静伫立良久,再无声退开,没去惊扰相依的两人。   她没有食言,每回睁开眼,她从来不会让他找不到她,像是一步也没有离开过,还附加永远热腾腾的美食。   那食物到底是哪来的?   她笑笑地说:“自己煮的啊!你生病需要补充营养,我不想随随便便用外食打发。对了,你明天想吃什么?”   刚出炉的新任女友忙得不亦乐乎,又是喂食、又是削水果的,连点滴瓶都学会怎么换了。   他问她:“学校呢?你好几天没去上课了,奖学金不要了吗?”   “没关系。”她读书本来就不是为了奖学金。第一次,看见他一个人发著高烧,被遗弃在黑暗中;第二次,是他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画面,脸色苍白如纸……那样的心痛,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三次了,她要一直陪在他身边,不让他再有机会被寂寞吞噬。   “你渴不渴?要不要喝杏仁茶?还是吃葡萄?我帮你剥皮……”   “别忙了,靠过来些。”升级为女友至今,为时三天又十八个小时四分零八秒,自从第一次傻傻地听话凑上前,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后,她已经明白他说这句话的用意,红著脸害羞地迎向他,由著他在唇齿间放肆纵情。   规律的敲门声在身后响起,她急忙想退开,被他牢牢扣住,坚决享用完她唇腔内每一寸甜美。   开门声传来,但后方始终静默,等他终于愿意放过她,她已经脸红到快脑充血,羞得抬不起头见人了。   尤其——来的人是据说与他有十几年交情的老朋友。   她后来才知道,及时将梁问忻送到医院的是他,桌上的字条也是他留的。   梁问忻睡著时,他来过一次,见她在照顾他,没说什么就静静地转身离去。   都还没机会正式介绍彼此,就让人见到这样的画面,她羞窘地想挣开他,让他和老友好好聊聊,偏偏梁问忻五指紧扣,坚决将她留在身边。   袁孟祯直视他,神情复杂。“你来真的?”   “如你所见。”梁问忻回应。   “你希望我说什么?”   “什么都不用说,只要祝福我就够了。”   “如果这真的是你要的,好,我给你我的祝福。希望你这次的决定,是对的。”   一来一往,这两个男人的神情都深奥得耐人寻味,她自认慧根不足,参不透玄机,也不敢贸然开口。   男人说完,静静地转身离开,而梁问忻居然一点也不意外,甚至没留人。   这是哪门子的老朋友啊?   果然物以类聚,梁问忻交的朋友也不可能正常到哪里去。   她赶紧追出去,在病房外喊住他。   “那个——”开了口,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晓得对方的名字。“呃,我只是要说,谢谢你。”   她感觉得出来,这人和梁问忻不是一般交情,无论是哪一种,她都衷心感激这个真心对梁问忻好的人。   袁孟祯步伐停顿,回首注视她,沈声道:“请好好对待他,他在爱情里受了很多苦。”   她张口,正要回点什么,他已经转身离去。   第五章   最近,关梓容脸上时时挂著甜甜笑容,被梁问忻调侃:“干么笑得那么蠢?”   她回他:“你不懂啦,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。”   梁问忻出院了,她回学校上课,詹慧容主动来求和,向她道歉,说是一时冲动误解了她。   “可是……我真的和梁问忻在一起了耶……”她迟疑道。记得那时知道她喜欢梁问忻,小慧好生气的,可是她真的没有表里不一啊,那时还不知道嘛……   詹慧容愣了一下,笑推她一记。“三八啦!这是好事啊,你紧张什么?”   见小慧心无芥蒂的笑容,她这才安下心来。   朋友挽回了,情场也如愿与喜欢的人在一起,好像什么事都对了,怎么可能不开心?根本是连作梦都会偷笑。   同住一个屋檐下,少了一般情侣初相恋时的神秘感,但却多了亲人般相互关照的体贴及温馨,感情加温迅速。   身分上成了情人,很多事都没了禁忌,她可以在洗完澡后,彼此依偎著一同观赏影片,可以牵著手到超级市场添购日常用品,可以讨论晚餐食谱,共同嬉闹地煮上一餐色香味不怎样的食物,然后吃得很开心……   他们似乎跳过了很长很长一段,像是约会、培养感情什么的交往期,直接就跳到同居的居家生活来了。   虽然这样说很羞人,但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排斥与他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,在她的感觉里,他们已经好熟悉了,不过……他好像没什么动静,最多吻吻她、抱抱她,没再更进一步索求更多。   也因为住在一起,许多情侣交往时不会知道的事,她都清楚,包括他的习性,包括他的生活,更包括——他夜里的恶梦频频。   以前,偶尔也会如此,但不会这么频繁,好像——自从与她交往后,他作恶梦的频率增加了,夜里老是会听到他梦呓惊醒的声音。   她暗地里忧心,却不敢探问,怕那背后代表的是极不堪回首的过往,他不想让她知道,她便故作无知。   于是,她习惯了夜里睡觉不再锁门,只是虚掩著,关切他的状况。   这种状况持续了将近一个月,某天夜里再次被他痛苦的梦呓声惊醒时,她无法入睡,想了一整晚,然后在隔夜入睡前,抱著枕头去敲他房门,笑意甜甜地提出要求:“亲爱的男朋友,可以跟你一起睡吗?”   他眸色转深,挑眉谵笑。“终于懂得羞耻,知道当个二十岁的处女是多祖上无光的一件事了?”   她脸色一红。“谁在跟你说那个!我只是要睡觉、睡觉而已!懂没?”   他耸耸肩。“你想睡我,让你睡就是了,不必那么激动。”   他的标点符号好像下错地方了,怪怪的,她哪有想睡他……   一如往常,只要是她提出来的要求,他没有否决过。   她这个男朋友……好像比别人的还有求必应,到目前为止,他们不曾像一般情侣闹过意见、吵嘴什么的,他根本什么都顺著她,吵得起来才有鬼。   被宠到天边去的感觉是很幸福啦,但是日子一久,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他对她,似乎小心翼翼过了头,竭尽所能满足她,几乎没了自己的情绪,这样是对的吗?   这样的交往,他压力很大吧?所以,才会夜夜作恶梦吗?   有几次夜里醒来,发现他并未入睡,支肘默默凝视她,指尖轻触她颊畔,见她醒来,低低问了句:“容,你快乐吗?”   他惶然的眸底,有一抹不确定,像是怕自己做得不够,不足以呵护她。   她不知道,他曾经遭遇过什么,对爱情如此戒慎恐惧。   心疼他当时的神情,她冲动地便揽下他,主动吻他,献上自己。   他微讶。“你想要?”   “嗯。”不因为情欲,而是这一夜,令她心房悸疼的男人,让她想用全部的自己去怜惜他,以真实的体温给予抚慰,熨暖他仓皇的灵魂。   这是她的初夜,感觉属于他的火热入侵灵肉,也入侵她幽微纤细的情感,他温柔得不可思议,小心翼翼不去弄痛她,给予她全然的呵护与快乐。   她紧紧地抱住他,为那一瞬间极致亲密的感动而泪眼迷蒙。   她想,她能明白女人为何总对她的第一个男人有难以割舍的眷恋,她从没有一刻,那么坚定地明白自己的心意——   她爱他,好爱。   原来爱一个人的心情是这样的。他那么不安,她会想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他,安抚失措的灵魂,只求换他真心的笑容。   于是,当他夜里又被恶梦惊醒,她会用自己的双臂抱住他,一次又一次。   “我吵醒你了吗?”   她摇头,替他擦拭额际的冷汗,终于忍不住问出口:“你到底在怕什么?”   她可以一辈子都不问,却没有办法坐视他受困痛苦的灵魂,他一定不知道,他睡梦中卸下伪装时的破碎呢喃,有多绝望无助,任何一个爱他的女人,怎可能装作没这回事?   话一问出口,感觉他身体僵了下,拉开她拥抱的双臂,掀被下床。   晕黄灯光下,他伫立在窗前的身影,孤绝而苍凉,那是谁也拂不去的寂寥。那一刻,她觉得自己与他的距离好遥远,似乎,她从来不曾到过那个地方,碰触到他的心——   “你要不要……去看个心理医生。”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他心里的结解不开,夜里总是睡不好,他的身体已经够差了,禁不起更多的精神折磨。   他静默了良久、良久,出口的却是——   “我想,我们还是分房睡吧。我不想影响你的睡眠品质。”   这不是影不影响睡眠品质的问题!他以为她一开始为什么要过来陪著他睡?就是不要他一个人被困在梦魇中难以脱身,她想要拥抱他、给他安稳的力量,但是现在看来,她似乎做得很糟糕,他绑死的结,她解不开,他甚至什么也不愿意告诉她。   今天分房,那下回呢?是不是要说分手?   在他转身拉开房门时,她的声音低低地由身后传来——   “接受我的感情,让你很为难吧?”   他愕然,回首望她。“你怎会那样想?”   她苦笑。“你不要骗我,我有眼睛,也有感觉,你并不快乐。”   她没忘记,他原先是不要爱情的,她无法不觉得,和她交往对他而言,是极痛苦的决定,才会让他压力大到夜里恶梦频频。   如果他没有办法克服这一点,他们怎么走下去?她给了他最恐惧的东西,他强迫自己接受,满足她所希望的一切,但是,只有她一个人快乐是不够的,她的美梦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,这样的纵容,又怎么会是幸福?   他无言了。   死寂般的沉默充斥彼此之间,他竟连一句反驳的说词,都提不出来。   事实,那么明显。   他,确实不快乐;他,确实在勉强自己。   爱情,才是他痛苦的根源。   她的笑容,一日日沉寂。   明明热恋是全世界最甜蜜的事,她却一点点幸福的滋味都感受不到。   她的心事重重,詹慧容察觉到了,笑著调侃她:“嘿,全天下最幸运的小女人,在烦恼男朋友太疼你了,幸福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吗?”   她有气无力地抬了下眼。“别取笑我了,我现在是迷惘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”   “迷惘什么?梁问忻不是对你很好?”这就是传说中恋爱女人最拿手的为赋新辞强说愁吗?   “可是我觉得,他好像有很沉重的心事,问他他又不告诉我。我觉得……我好像在强迫他跟我交往,让他很为难。”   詹慧容想了一下。“他有说过他爱你吗?”   她微愣。“没有。”从来没有。   一开始,她是认为,感情并不一定要说出口,重要的是怎么做,如今回想起来,他不是不说,而是……自己或许也不清楚吧?   存在而不说,和不确定存不存在,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。   “你们之间的事,我一个外人是不好多说什么啦,可是一直以来,我都觉得他什么都顺著你,顺到有点不像在对待女朋友了,那真的是爱情吗?我不能替你下判断,感情是你在谈的,他是不是真的爱你,你自己的感觉最准,我只能说,如果在一起两个人都不快乐,那还不如分了痛快,何必互相折磨,起码以前当朋友时都没这些烦恼,有些人是适合当朋友,不适合当情人。”   分手?!关梓容猛然一震。   与梁问忻分手,这种事她想都没想过!   “我头好痛,小慧,你让我好好想一想。”   詹慧容耸耸肩。“那好吧,你自己想清楚,我先回去了。”   他是不是真的爱她?这句话,早在小慧说之前,她就已经重复问过自己千百回。   他对她很好,宠到极点,但这难道就代表爱情了吗?爸妈也宠她、兄姊也对她有求必应,宠溺与爱情,从来就不能画上等号,感情的面貌有太多,除了爱情之外,还有亲情、友情……许多许多,他对她的情感,又是哪一种?   同住一年多,她多少也明白,这男人多寂寞,又多么害怕一个人的孤独,因为那一天,她放完寒假回来,照顾生病的他,给了他渴望的温暖及关怀,他的态度是从那一天起,产生微妙的变化。   然后在医院那一回,醒来时身边的人是她,他很自然地便问她要的是什么?   其实不管她那时的答案是什么,他都会答应吧?他只是顺著她的心意在做,不一定真是他想要的。   说穿了,那只是一种寂寞时的感情依赖和寄托,在他被无边无际的孤独吞噬时,不管伸出手的那个人是谁,他都会珍视万般地握住。   他只是,被寂寞迷惑了眼,贪恋她给的温暖。   那不是爱。   可是因为她爱他,想给他的是爱情,所以他们成了这样的关系。   一个惧怕爱情的人,怎可能再去爱谁?她当初被喜悦冲昏了头,竟忽略了这一点。   这样,和勒索有什么差别?因为她倒追他、主动表示好感,所以他强迫自己接受,当压力大到无法再承载心灵负荷时,才会让过去的爱情阴影缠上他,夜里恶梦频频。   她好像,有些懂他的心情了。   她的爱,竟造成他那么沉重的负累,她无法不觉得自己好卑劣……   ***********   再一次仰头看墙上的钟,十一点整。   小不点去哪了?刚刚去她打工的书店接她,老板说她排休,根本没上班,今天的课也只有半天,那她到底在哪里?   她从没那么晚回家过,就算晚归,也一定会打通电话告诉他,刚刚他拨了好几通电话,都是关机状态。   梁问听想想不妥,拿了钥匙出门,想再到附近找找。   一走出大楼,脚步顿住,那正欲按铃的身影,怔住了他所有的动作。   她没搭公车,一个人缓慢地走,边走,边厘清思绪。   她现在,脑海一团混乱。   很多事情,没想清楚时很迷惘,抽丝剥茧思考得愈清楚了,反而害怕得宁愿逃避,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必为难。   如果,他真的不爱她,她要怎么办?   无知是一种幸福,一旦明白了,又怎么可能为了维持自己幸福的假象,无视他的勉强及痛苦?   她,一直在强求,只是自己不曾看清罢了。   接近家门,她低头翻找钥匙,拎起那串金属物体抬头的同时,也止住脚步,怔然望住前方相拥的男女。   ***********   这真是所有连续剧中必备的老梗情节冲突。关梓容坐在房内,无奈地想。   虽然梁问忻随后抬起头,看见前方的她,立刻拨开缠在他腰际的手,讶喊:“容——”   她没说什么,只平静回了句:“你有朋友吗?那我先上去。”   明知道这是通用的误会老梗,心里还是觉得好难过。不是她误会了什么,而是悲哀地发现,她连误会的立场都没有。   如果不是曾经很亲密的人,对方连他一片衣角都碰不到。那个女人——成熟大方、明艳动人的女人,必然与他曾经有过一段。   那个人,可以让他敞开心房,不去惧怕爱情地谈一场恋爱,而她却只能令他痛苦,她觉得,他们根本不是在谈恋爱,只是她单方面、一厢情愿在爱他而已。   她觉得自己好失败,失败到好挫折。   忍不住,眼泪就掉下来。   随后进到房里来的梁问忻,见她坐在床沿默默落泪,他不发一语,异常静默地退居角落。   “干么不说话?你不是来解释的吗?”她吸吸鼻子。   “你想听什么?”   “那个……是前女友吧?”   “对。”   “你喜欢过她?”   “嗯。”不喜欢,怎会交往?   她抹抹泪,硬是挤出笑容,想让自己表现得雍容大度一点。“那后来为什么会分手?”   “你所能想像最芭乐的那种剧情,她跟别的男人上床,被我撞个正著。我们很久没联络了。”   这么伤人的背叛,再有多深刻的感情都荡然无存了吧?   “那……我呢?”她迟疑了下,还是问了。   “你什么?”   “你爱我吗?”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爱前女友,那么对她,他自己清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感情?   这回,他沉默了,迟迟答不上话来。   “要你这么说,很困难,是吗?梁,你从来没告诉过我,你对我抱持的是什么心态。我要的,其实不是你无微不至的呵护,而是感情世界中,你的认定,你一个坚决的眼神,但是,从来没有……你让我很无所适从,你知道吗?”   他让她,无所适从?   “你希望……听我说什么?”要怎么样,让她好过些?   “不是我希望听什么,而是你想告诉我什么?梁,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的家庭、你的过去、你的感情纪录,所有属于你的一切,我都不知道……”   他一震,眸底闪过乍现的痛楚。“……不要,那很脏,你不要知道……”   一旦说了,他会不知道怎么面对她,她绝对无法接受那样的他,他们真的……只能分手了。   是了,就是那段过去,使得他再也不能爱、不敢爱。她望进他眸底那道受困痛楚的灵魂,心房疼痛,无声地掉泪。   “你有没有想过,你一直用戒慎恐惧的心态面对我,我要怎么办?每夜看著你作恶梦,我又是什么心情?我爱你的事实,竟然是造成你夜夜恶梦不断的根源,我的感觉有多难堪?就算我抱你抱得再紧,你的心还是离我好遥远,我从来就不曾碰触过,那种走不进你心里的感觉,很痛苦你知道吗?”   他让她……很痛苦?!   梁问忻震惊,错愕。“我……不知道……我并不想伤害你……”他很努力了,用尽了全力想守护她,还是不够吗?   所以,她再也不笑了;所以,她在爱情中落泪。他还是错了吗?   “梁,爱情不是这样的。”不是将她当成琉璃娃娃,捧在手心里护著就可以,她也想分担他的笑与泪,与他的生命一同脉动,他们必须同悲共喜,但是他们之间却隔著深深的沟壑,心从来就没有结合在一起。   “你,不懂怎么爱一个人。”所以也……不曾爱过她吧?   他一阵悄寂,动也不动地凝视她,几乎连心跳、呼吸都遗忘。   好半晌,他有了动作,轻轻眨动眼睫,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言:“还是没有办法吗……”   明知会是这样,还是义无反顾去试,就因为她MSN上那一句:“就算很痛,我知道一定会有快乐的地方,为了这些快乐,我想试。”也因为不忍她失望的表情,他试了,单纯只想留住那抹令人心暖、眷恋的甜甜笑容。   然而事实证明,没有用,他留不住她的笑。   他,仍是伤害了她。   ***********   “你,不懂怎么爱一个人。”   在她说出这句话后,他没再多说什么,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后,接连三天,完全失去联络,没有一丁点讯息。   打他的手机,根本没带出去,连钥匙都还放在鞋柜上。   坐立难安了三天,他回来了。   脸色有些苍白、带点倦意,口吻却是无比坚定,开口第一句话便是——   “容,我们分手吧!”   她足足呆愣了三分钟,完全不晓得如何回应。   “你……还是什么都不愿说?”宁愿分手,也不愿说出那段过去,让她陪他面对、克服吗?   他沉默了下。“对不起。”   “真的……只能这样了吗?”他放弃得好轻易,但是她做不到那样,心好痛。   “我想了很久,也许你说的对,我无法再爱谁,执意要当情人,只会伤害你,所以,我们回到最初,好吗?”   这就是——他失踪了三天的结论?冷静下来思考之后,厘清了自己其实不爱她,那只是习惯,只是依赖,只是太贪恋她给的温暖?   所以,才会提分手……   任何问题,都能解决,只有一点是无法挽回的死棋——他不爱她。   他不爱她,就什么都没得谈了。   “好,我们分手。”她忍著,这一回没让泪流下。   “容……”他望住她,欲言又止。   她强撑著不让笑容垮掉,推他一把。“你那什么表情?安啦,没事的!虽然现在还爱你,但我会让它一点一点慢慢淡掉,你别不相信,我复原能力很好的,不用多久,你就会看见我白目搞笑的样子了。倒是你,我要是交第二个男朋友,你就不要吃醋。”   “嗯,我不会。”能再见到她的笑容,怎么样都没关系。   笑容僵了僵,声音渗出一丝苦意。“不用答得这么潇洒吧?”   他身形一晃,站立不稳地扶住桌缘。关梓容察觉到他的下适,忧心探问:“梁,你还好吧?脸色很难看。”   那张脸,苍白得跟鬼没两样。   “没事。只是认床,在外面没睡好,休息一下就没事了。”  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,她这才放弃死死撑住的笑容。   好难过,好想哭……   真悲惨,生平头一回,那么喜欢一个人,一头热地去爱,到头来才发现,对方并没有真正爱上她。   她的初恋,开始得意外,也结束得突然,前后仅仅三个月。   第六章   她其实,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坚强。   刚分手时,她每夜躲在被子里哭,但是人前,她没表现出一丁点的失意,仍是笑笑地与他拌嘴斗气,仿彿那一段恋情不曾存在过,云淡风轻。   分手后,渐渐不再听到他挣扎于梦魇中的痛苦呢喃,果然——真是来自于她的压力吗?   他不再夜里惊醒,反而是她睡不著了。   她无法适应不能枕著他的肩入睡的床,听惯了熟悉的心跳声,不能再抱著他睡,身畔的空寂冰凉,常常让她夜里惊醒过来。   头一个月,她常常醒来后,抱膝坐在床上,对著窗口发呆到天亮。   后来,她慢慢学会将那些酸酸的、茫然的痛觉往心灵最深处藏,久了慢慢就会淡掉,也或许遗忘,再也记不起,曾经爱他的感觉。   她做得很好,因为她是关梓容,那个爱笑爱闹、乐天开朗的关梓容,不会为任何事低落太久。   虽然,初恋有点小受创,但是人生总有无限可能,她相信,在生命的另一个转角处,会有更适合她的男人,以及幸福。   将画稿做最后的修润,E-mail寄出后的十分钟,出版社打来电话。   “你这一年……笔触好像有点不同。”   “哪里有问题吗?”   “也不是……”主编迟疑了下,凝思道:“你以前的笔触,比较冷调,现在好像……比较暖色系,渐渐有一定的规律可寻。你是不是……那个……”   “哪个?”   “谈恋爱了?”   “我不懂你的意思。”恋爱和他的画有什么关系?如果不是画稿有问题,那主编到底想说什么?   “你……唉呀,你去研究你近来这几个月的画稿就知道了啦。”   挂了电话后,梁问忻点开近几个月以人物为主的图稿档案。   暖色系……有迹可寻……   他懂了,懂它的规律在哪里。   这些图稿,正面、侧面、或笑、或颦眉,神韵皆像极了一个人。   他苦笑,关掉所有的档案,仰靠椅背,轻轻叹息。   分手快一年了,她看起来适应得很好,面对他完全没有什么爱恨难解的心结,对他不改关心唠叨的阿婆性子,勉强要说点什么,那就是她炖的药膳一次比一次更苦了,他很小心眼地质疑她是报复在这里。   很淡,真的很淡了,除了朋友式的关怀,再没有其他。   想起她前一晚的交代,梁问忻赶紧跳起来,找到压在客厅桌上的清单。   “又有当归……”他再叹一次气,左手捞皮夹,右手拎钥匙,谨遵懿旨,相当认命地执行采买工作。   她快回来了,他动作得快点,否则阿婆又要唠叨了。   他无法不质疑,现在的大学生愈来愈好混了,不然怎么才升大三,她看起来就一副很闲的样子,成天不是社团就是在家里晃,还有闲功夫研究食补来荼毒他。   走出大楼,正好看见她由机车后座跳下来,脱下安全帽交还,对机车骑士说了些什么,挥手道别。   一转身,见他站在大楼阶梯上,三两步快跑过来。   “你要出门?”   他扬了扬手中的采买清单,那是太后老佛爷昨晚颁的懿旨。   “正好,我跟你一起去。”   他耸耸肩,没说什么地率先迈出步伐。   “你这样就想出门?”她指了指他“不当”的穿著。   不然呢?“我没有穿燕尾服倒垃圾的习惯。”   “被你打败了。”她没好气地动手替他翻好领口,扣齐衬衫扣子,再将袖口整齐往上折两折,并且让自己暂时忽略他底下踩的夹脚拖鞋。   虽然他率性浪荡的死样子迷倒左邻右舍一群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女,觉得那样的他好性感帅气,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,那哪是什么轻狂帅气?根本就是懒好不好!同住三年,她太了解这男人什么鬼德行了!   偏偏人长得帅就是这点吃香,连散漫随兴都有型得没天良。   “我又哪里惹到你了?”他好笑地瞟她一眼,马路都被她踩出坑来了。   “没事!”她闷闷地回了句。   一前一后静默地走了一段路,他突然开口。“那家伙想追你?”   “谁?”她愣了愣。   “刚刚载你回来那个。”看到好多次了,居心可议。摆明是火山孝子才做得出来的事,一般朋友不会那么殷勤,还风雨无阻。   “喔,社团的学长啦。我还在考虑。”   “考虑什么?条件太逊不喜欢?还是孝心还不够打动你?”   “不是啦!他人很好,我有认真在想交往的可能性,可是还差一点冲动,你知道的,这种事是需要一些些热情的。”   “你指的可是淋著雨,抱一束花在你家楼下大喊我爱你,然后你感动得冲出来抱住他,又哭又笑骂笨蛋的那种热血吗?”恕他不予置评。   他淡淡的讽刺口吻,听得她直发笑。“你说得好洒狗血。”   “不然你在顾虑什么女性矜持?不必在你没有的东西上头挣扎太久,杞人忧天。”   “梁问忻!”她不爽地捶了他一记。什么嘛!这男人非得一开口就损人吗?她哪里没有女性矜持了!   梁问忻不理会她的气闷和白眼,伸手揉揉她的发,恶质地弄乱她绑好的马尾,她正要开口骂人,他笑笑地、声音无比温柔地道:“如果真的心动,就要好好把握住,不要错过任何可以让自己快乐的可能。”   声音卡在喉咙里,她愣愣地瞧他。   有没有这种前男友?还会和她讨论新恋情,鼓励她放开胸怀去拥抱爱情,会不会太大方了一点?   “呆!”他弓起食指关节,敲她额头一记,率先往前走。   “什么嘛……”她摸摸额头,低哝著跟上去。   ***********   这不是那个孝子吗?   下楼来拿报纸,看见在门口徘徊张望的身影,有人从大楼里出来,就别开头假装不经意地看过去。   “啊,好巧,你要去上课吗——”声音卡住,出来的是身形与梓容相像的女孩,还遭了一记白眼。   粱问忻差点大笑出声。   这蠢蛋想干么?制造不期而遇?   照他这种追法,追一百年都追不到容容。   没见过有人能笨成这德行,连把妹都不会!实在看不下去,他走上前,懒懒抛去一句:“你要是冻露水冻到得肺炎,说不定心肠软的梓容会同情你,拎个三牲素果去医院看你。”   “啊!”大男生一听,果然陷入沉思。“真的吗?”   “……”损人靠天分,被损靠慧根。头一回遇到这么没慧根的,损得好没成就感。   “你的志气就这么一丁点大?”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。“要就靠实力把人追到手,不然立刻滚。我不跟只要得到同情就满足的废材说话。”   “可是……我不太会追啊……”   “那逊字怎么写你会不会?”人家女方都开放名额让他去追了,还追不到手,怪谁?   “……”这个人讲话好狠,一开口就刺得人见血。   梁问忻叹气。这人的父母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?居然生这家伙出来拉低台湾人的平均智商水平。   “梓容不喜欢被紧迫盯人地缠,放弃你丢人现眼的演技,不用再制造什么不期而遇的假象了,她每个礼拜三第一节有课,时间很赶,常常来不及吃早餐,识相的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了?”   “知道、知道!”啊,真是绝望谷底的一道曙光。   “下个月八号梓容生日,约看看她要不要跟你出去,万一老天不长眼被你蒙到了,别送什么贵重的礼物,有本原文书她找了很久一直找不到,我把书名和店址抄给你,拿那个当生日礼物就行了。还有,别搞一堆鲜花烛光的浪漫花招,她不吃那一套,陪她看场电影,她手肯给你牵的话,就牵著她逢甲夜市吃一轮,这样她就会很开心了。”   “真的……这样就可以了吗?”这男人看起来不太善良的样子,很怕被坑。   “不然你就继续冻露水,等她去医院看你。”懒得理他,转身要进去。   “啊,没有、没有,我相信你,谢谢关大哥!”   梁问忻冷冷白他一眼。“我不是她哥哥。”   咦?他们不是住在一起吗?看过他们同进同出好几次了,原来……不是兄妹?   瞧他那愣头愣脑的呆样,梁问忻叹气。就凭他?要想追到容容,难了!   ***********   难,但并非不可能。   为什么帮他?也许因为,他有一颗赤诚的心,很纯净,不拐弯地在爱梓容,虽然在外人看来很呆、很傻气,却是难能可贵的一分真心。   梓容生日过后的一个月,答应当他的女朋友了。从朋友到犹豫、考虑,再到感动,最后点头接受追求的过程,梁问忻是清楚的,由梓容口中,知道她完整的心路,看著她心动,开始一段全新的感情。   大三即将结束的最后两个礼拜,关梓容期末考完,提早回家,出电梯时梁问忻正好送房东到门口。   打了招呼,关门进到屋里来,她倒了杯水,喝两口解渴才问:“房东来做什么?”   总不会是收房租吧?那时签约是签一年,签的时候就把一年份的房租预缴完了。房东夫妇人也很亲切,听说他们的孩子在国外读书,所以相当体谅这些人在外地的学子,当自己的小孩在看待,那个荼毒粱问忻的药膳有一半都是向房东太太学来的。   “没什么,来关心一下我们的住宿品质。”   “喔。”将买来当午餐的炒饭塞到他手中,又钻进厨房里去,迅速煎了条鱼,再炒一盘豆芽菜出来,他还捧著纸餐盒在恍神。   “梁,你发什么呆?我在问你话。”   “啊?你刚刚说什么?”   “我在问你,锅子里的人参香菇鸡汤,你怎么没有喝?我弄好久的耶!”这次可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苦味了,弄得甘甜美味,他还是不赏脸。   “对不起,我忘了。”   正在挑鱼刺,忙著把鱼肉拨进他餐盒里的关梓容,惊讶地挑眉回望他。   他在说“对不起”耶!这张坏嘴基本上是不道歉的,除了分手那一回。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   “梁,你还好吧?”他整个人看起来失神失神的,说话都不经大脑了。   “还好啊。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?没陪你家愚公?”   这张坏嘴!   之前余书贤在追她的时候,他取笑人家寓言读很熟,有身体力行,后来更恶劣,直接当著人家的面叫:“余公书贤,又来移山了吗?真是孝感动天。”   什么余公书贤,又不是念讣文,我还家属答礼咧!余书贤每次都被他损得答不出话来。   不是她在说,他那张嘴再不积点德,死后一定会下地狱。   不过今天她没心情纠正他。   见她像在思考什么人生大道理,炒饭吃得心不在焉,他放下餐盒,坐到她身边来。“吵架了?”   “没有啦,你这乌鸦嘴。”想了下,她一脸认真地问他:“欸,梁,我问你喔,情侣是不是一定要做‘那种事’?不做会很奇怪吗?”   哪种事?目光随她瞥一眼炒饭,他点头表示了解。   “不奇怪,但做了也不意外。怎么突然问这个?”   “和社团的学妹突然聊起的,问小慧,小慧一直叫我试试看,大家都觉得,交往一年多,连上床都没有很奇怪。”   这种事是感觉问题,和时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吗?他们交往一个半月上床,不代表每段恋情都得比照办理。   “那余书贤的态度如何?”   “书贤是没说什么啦,他从来不会勉强我什么,可是……总觉得好对不起他。看别人男女朋友甜甜蜜蜜,不知道他会不会心理不平衡。”   梁问忻仅是挑起一边眉毛斜瞥她,一脸无聊地坐回原位吃他的炒饭。   “喂,你那什么态度啊!”   “要跟你做爱的又不是我,问我干么?”他怎么知道她和余书贤有多欲火难耐?“以后少拿这么无聊的问题来浪费我的脑容量。”   她哪有烦他?明明就是他自己过来问的。   吃完午餐,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下午,梁问忻难得耳根子清静,看看杂志打发时间。   这模特儿笑容挺甜的,神韵有几分像某人,他认真研究起脸上明暗的光源角度、五官比例……   叮咚!闲置的电脑传来热情召唤。   他瞄了眼跳出来的MSN视窗。八成又要扯些五四三的没营养废料。他装作没看到,继续研究杂志上的俏丽甜姊儿。   叮咚、叮咚、叮咚……   连续视窗震动了几次,他大老爷总算赏脸瞧一眼。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你在不在、在不在、在不在啦……   Liang:你到底想干么?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没什么,我们聊聊嘛。   又来了。他就知道,一回她就没完没了。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梁,我跟你说喔,我们学校前面那家卖凉面的关门了耶。   Liang:喔。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可是又开了一家卖小吃的,他们的炒米粉和鱼丸汤不错吃喔!   Liang:你还想吃倒几家?   每次被她说不错吃的店,最后都是倒店收场。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呵……不跟你计较。对了,你要不要吃焗烤,隔壁还有一家卖焗烤的。   Liang:……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啊,还是小笼包?锅贴?再再隔壁有。   他只知道,再让她说下去,她整条街都要背给他听了。最后索性不理她,她一个人还是能自问自答,乐在其中。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梁,我问你喔!你知道为什么蜈蚣每次出门都要很久吗?因为它脚多嘛,要穿很久的鞋。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那你知道牙签走在路上,为什么就折断了吗?因为它想弯腰绑鞋带。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还有、还有,有一个人啊,他叫做小蔡,然后有一天,他就被端走了。   接下来是不是还有个人叫小汤,然后他就被喝掉了?   她的冷笑话他都会背了!   每次只要她有心事,又难以启齿时,就会开始言不及义、不著边际地扯些冷到极点的冷笑话,而且还是八百年前过时的超冷笑话。忍无可忍,他万般无奈地打断还在耍冷的她——   Liang:你到底有什么冤情?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冤情?没有啊,你怎么会这样问?   Liang:如果不是比窦蛾还冤,你为什么坚持非得搞个六月雪来冷死人?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……   Liang:别点了,到底有什么事,直接说!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呃……没有啊……   Liang:没、有?!你啦咧了一堆屁话,结果居然告诉我,没、重、点?!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重、重点喔?其实有、有啦……就是……我考虑好了。   Liang:什么东西?   明天要吃哪一家?娱蚣到底要买几双鞋?这有很人生抉择吗?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就是……“那件事”嘛。   他愣了愣,领悟到是“哪件事”。   Liang:那所以呢?   人生总定充满烦恼:所以……借个保险套来用用好不好?   Liang:……   她跟他扯了半天,就是要说这句?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“……”是什么意思?   Liang:意思就是,你的重点比八十岁阿婆的G点还难找。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那到底是借不借嘛!   Liang。这种东西没人在借的!便利商店一堆,不会自己去买吗?你未成年少女啊!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……:啊、啊我就是不敢咩!   Liang:叫你家愚公去买!这种东西还要女朋友来准备,像话吗?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我想说……给他一个惊喜咩,他老实人,平时不会准备那种东西啦。   Liang:所以我就是淫虫,一伸进口袋就能掏出大把保险套吗?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到底要不要给啦,小气鬼。   Liang:没有的东西我怎么给?  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:没有?!怎么可能?别说你平时都用保鲜膜。   Liang:真是个不错的Idea,我个人比较建议你用看看。   另一头静默了一阵,他听到开门的声音,拖鞋声急匆匆往他房里来,惊讶得连敲门礼仪都忘了。   “真的假的?你真的没有?”   梁问忻没好气地白她一眼。“要不要我提醒你,我们最后一次做爱是多久以前的事?”分手都快两年了,准备保险套要干么?吹气球吗?   没料到他会说得这么直接,她整个呆愣,困窘得答不上话来。   “我、我以为你至少……”有固定性伴侣什么的,不然一夜情也很流行啊,和她交往时,熟练高超的做爱技巧,足见过去经验丰富,她从没想过他会是什么贞洁烈男。   人真的很奇怪,以往懵懂无知时,就不会特别渴望,可一旦开启了欲望之门,就算不想,感官也由不得自己作主。是他教她认识了男女间的情欲,虽然分开快两年,偶尔在夜深人静时,不期然想起他,仍会觉得身体发热,她身体每一个细胞,都还记得他进入时的颤栗狂喜。   她都尚且如此,何况是身经百战的他?   “你……难道都没有需求吗?”   梁问忻懒懒瞥她一眼。“你如果有需要,可以扑上来。”   “不要开这么无聊的玩笑!”一股怒气涌上心房,她不悦地斥道。   平时怎么调侃她都算了,这种事可以拿来说笑的吗?   他老是这样,分不清轻重,明明不爱,说话、动作、态度却暧昧得让人充满遐想,有好几次她几乎要以为他是深爱她的,结果搞到最后,根本就是自己在自作多情。   他知不知道他这样很过分?这样耍人很好玩吗?   ***********   她生气了。   梁问忻再没神经也知道自己惹毛了她,自从怒气冲冲离开他房间后,她整晚闹别扭,一句话也不跟他说。   隔天,她准备出门考最后两科的期末考,被他叫住,塞来一样物品进她掌心。   “收好!别傻傻的没准备就去做。”   她愣愣地,瞧著掌心的保险套,再抬眸看他。“你不是没有?”   “没有不会买吗?”他伸手揉揉她的发,声音是难得的温柔。“他有能力爱你、不会让你哭,这不就是你要的吗?自己开心最重要,有什么事,回家来告诉我一声。”   关梓容凝视他,在他眼中读不出一丁点情绪,她默默点头。   她出门后,他坐在客厅里,什么事也不做,清空的脑子也什么都没想,脸上表情全无。   他曾经,难以定义她的存在,但却真切地肯定一件事——这女孩对他而言是不同的,一直都肯定。   有好长一段时间,生命麻木得什么也感受不到,直到她的出现,才渐渐感觉到心的跳动,感觉到他仍有呼吸。   她的体温、她的笑靥、她的关怀,一切的一切,都让他眷恋得不舍得放手。   于是他不计代价想将她留在他的生命中,即使她要的是爱情,那个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去碰触的东西。   明明不敢爱、不能爱、也——无法再爱,他还是答应了她。   然后,眼睁睁看著一个原本那么开朗爱笑的女孩,渐渐不再笑了,无忧的眼底染上愁绪,他再也看不见,他最喜爱的清甜笑靥。   除了结束,他没有其他选择,尽管那代表她会与他渐行渐远,总有一天会彻底走出他的生命,再也不会有人,用柔柔嫩嫩的嗓音对他嘘寒问暖,拥抱深陷在往昔梦魇中的他,在他生病时那样包容、彻夜守候……   从此,又是一片荒凉冷寂。   第七章   很晚了吧?   放空的脑海,让思绪一点一滴渗入,这才移动僵麻的四肢,目光移向电脑萤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。   十点半了。   干涩的眼再次移回MSN名单,空荡荡的联络人清单中,只有两笔纪录,一个封锁,一个离线。   本来就是为她而挂网,今晚她不可能还有空上线。   大多时候,他会觉得她行为无厘头,常常让他无言到一个绝境,但是更多时候,她不经意的一句话、一个小举动,却让人直暖到心坎底。   就像明明没重点,硬要拖著他扯一个晚上来练打字速度,连她学校的校狗生了几胎都可以扯两个小时。好吧,真要聊天也可以过来他房里聊啊,忍无可忍骂她到底无聊够了没时,她又会别别扭扭地说:“唉唷,有些话不好意思当著你的面说咩!”   “是你学校的狗怀孕又不是你怀孕,你在不好意思个鬼?”   后来才知道,她拖著他扯了三、四个小时,只是要说一句:“梁,我爱你……”   她从来,不曾当著他的面说那句话。   每晚抱著枕头来陪他睡时,总是等到他入睡了,才悄悄在他耳边,温柔倾诉那句话。   她不知道,其实他都听进去了,每一声都重重敲在他的心房。   这女孩看似爽朗大方,其实骨子里对感情事却是含蓄婉约,从不曾大胆示爱,可是一旦爱上了,却会用她的全部,为对方奉献牺牲,她就是那样的人。   看著她挖心掏肺,那么真诚地付出,每一分感情都压他的胸口,沉甸甸的,他真的好害怕,怕会辜负那么纯情的她。她愈是在意他,那样沉重的感情愈是压得胸口透不过气来,存在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敏感张力,在她的眼泪下,崩溃。   共行的路走到绝境,她没有一丝怨恨,每晚的MSN,从“我爱你”,换成了“晚安,祝你有个好梦”。   那是她最真诚的关怀,因为她真的希望,他能够安安稳稳的有一夜好眠,所以放弃了她的爱情。   不能再爱,她选择祝福。   这样纯善真诚的女孩,他这辈子也只能遇到这么一个了。   下了线,关掉电脑走出房间,经过她房门,里头透出的光亮令他感到些许意外。他以为她今晚不会回来。   房门并未关牢,他尝试地轻推,由半掩门扉看见蜷坐在床上发愣的关梓容。  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,神情有些许呆滞。   移步来到床边,他轻轻唤了声:“容?”   她眨了眨眼,半茫然的神情显示还未完全回过神。   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约会还好吗?”   “约会……喔,还好。”前半段还好。   “你不会做完就回来了吧?”不过夜,不温存地拥抱入眠,做完拍拍屁股各自走人,这样感觉不大好。   “做什——啊,我们没做。”保险套都拆了,就是没做。   他挑眉。“为什么?”   说到这个……她表情浮现一丝困窘,小小声低嚅了一句。   “什么?”他没听清楚。   “……”再重复一次。   “到底是什么?给我音量正常一点,不要用叫床声呻吟。”   关梓容豁出去了。“我说,我好像性冷感啦!”说完,她羞愧地以双手掩住睑。讨厌,这么丢脸的事还要她讲那么大声……   粱问忻盯视她足足有三分钟,然后拉下她的手,不说一句话便迎面吻住她的唇。   “啊!”她的惊呼声被吞没,他先是轻吻,并不躁进,缓慢地吮啮下唇,在她逐渐急促的呼吸声中,密密贴吮嫩红的唇,细细品尝她唇腔内每一处柔软、敏感的地带。   他松开她的手腕,改环住她腰际,右掌滑过她柔软的身体曲线,停在胸前的丰盈,隔著衣物抚弄撩逗。   得了自由的手,完全忘了要抗拒这不台宜的碰触,混乱的脑子无法思考更多,只能凭著本能贴近他、拥抱他,随著他急喘颤悸,感受他所给予的欢愉。   凌乱的枕被间,两具身体火热纠缠,修长的五指游走在年轻光滑的肌肤之间,往下探掬温软润潮,他停住,仰眸问:“要我再继续吗?”   她瞬间清醒过来,拾回理智,慌慌张张地推开他,抓起被子掩住几乎光裸的身体。   “这样,你还会觉得自己性冷感?”她在他身下的反应很热烈,他熟知她身体的每一寸敏感地带,清楚怎么做能带给她欢愉,让她在高潮中颤抖,他甚至觉得,再也没有比她更敏感的女人了,这样叫性冷感?   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淋下,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,已经一巴掌甩向他脸颊了。   他就为了证明这一点,任意地吻她、抱她、碰她?!   这次的玩笑,真的开得太过分了,她不能原谅。   他动也不动,表情甚至没有任何变化,如果不是左颊迅速泛红的掌印,几乎要以为那巴掌只是幻觉。   他口气平稳,接著说:“我是你目前唯一有过的男人,你正不正常我最清楚,如果你刚刚点头,我现在已经进入你了。所以,问题不在你,而是出在余书贤身上。”   他……没在开玩笑?刚刚,他是真的想和她做爱?   “我……可是……我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……”害余书贤好尴尬,两个人僵持在那里,她对他抱歉得要命,又对自己沮丧得要命,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,没脸再面对他。   可是到头来,却轻易在梁问忻的撩拨之下欲火高涨,她觉得自己像极了荡妇……刚刚那巴掌,其实有一点点恼羞成怒的成分,气自己意志不坚,轻易被引诱,完全忘了自己还有男朋友……   “或许这样说比较贴切。你不是没有情欲,而是余书贤没能挑起你的欲求。”他伸手,怜惜地轻触她茫然的脸容。“如果和余书贤真的没有办法,那就来找我,无所谓。”   她疑惑地仰眸。“你想复合?”是那个意思吗?   不是已经……结束了吗?不爱了,另有寄托,那为什么心还会揪紧,难以言喻地一阵怦动?   “不是。”梁问忻摇头。他没有后悔过,也不会再走回头路。   为什么乍听他否认,她竟觉得失望?难道潜意识里对他还抱著期待?   “不然你到底什么意思?”吻她、抱她、与她上床,却没打算复合?   “你不必与他分手,他有你要的爱情。我什么都不需要,除了性,也没有什么能给你,哪天你想离开时,说一声让我知道就好。”   所以他的意思是,她可以爱著别人没关系,和别人交往也没关系,他容许她劈腿,一面在别的男人身上索求爱情,一面又在他身上索求身体的欢快,他只当满足她性需求的伴侣就可以了?   为什么如此羞辱的事,他可以说得毫不考虑?   “为、为什么……”她错愣到结巴。   不懂,怎么也不懂他的心态。   他微笑。“这种事情很正常,是你待人太真诚,想都没想过而已。”   “那你又为何愿意任我利用?”   他收紧双臂,将她护在怀里,好温柔地轻抚她的发。“你开心就好。”   真的,他只想让她开心,其他,无所谓。   淡淡的一句话,竟让她听得心好酸……   他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?   为什么都对她那么好了,偏偏不爱她?让她陷入不能留、又走不开的局面?   他让她,好为难……   ***********   “我才不做那么低级的事咧!”最后,她说了这一句。   别说做,光听都替他觉得心痛,她怎么可能用这么恶劣的方式糟蹋他?   她与他,仍是维持一贯的模式,相互关心,却绝不会逾越那条朋友与情人之间的界限,但是经过那一夜,她心里其实知道,他们从来就不只是朋友。   她,从来没有放下过他。   一旦有了认知,就再也无法坦然面对余书贤。也许就像梁问忻曾说过的,她太真,说白了就是蠢,从来学不会作戏,所以在大学的最后一年,她与余书贤逐渐疏远了。   分手时,两人都没有太大的意外,分手过程相当平和,也许早领悟到,没有太深刻的感情基础,终究是难以长久走下去。   大学即将毕业前,梁问忻愈来愈沉默,连笑都显得牵强。   她不是笨蛋,心里多少有几分明白,他的坏心情是源自于她。   每次听她和家里通电话,谈毕业后的打算,他就一天比一天更沉寂。   父母希望她回家去,兄姊全都居住在外,工作上各有发展,连最小尾的梓勤都飞奔到台北去求学,她想待在家里陪伴父母,反正她的个性也是那种居家恬淡的性情,没有太大的野心。   但是,她还在等著梁问忻。   心里,还抱著一丝丝微小的希望,等著他表示些什么。   她试过各种方式,软的、硬的,甚至下猛药告诉他:“我妈要我毕业证书拿到就快回去耶,她要帮我安排相亲。”   “相亲?你才几岁?”又不是七老八十拉警报了。   “因为我本来就是那种很传统的女人咩,结婚、生小孩,有一个疼我爱我的丈夫,找个平凡的工作,过平凡的婚姻生活就很满足了。毕了业总要另外找个生活重心,不然像我这种不长进的废材还能干么?”   “废材?”他挑挑眉。“据说某人是以全系第二名的成绩毕业。”   厚!那不是重点好吗?“(我的心灵本来就很废,没什么远大目标啊!一辈子所追求的就是这个小小,小小的幸福而已。”   他突然长长一阵静默,再开口时却是问她——   “什么时候走?”   “……”他不留她!她都暗示成这样了,他还是不留她,宁愿看著她去相亲、结婚、生子,永远离开他!   她不想走,但是他不开口,她要怎么留?   她没有身分、没有立场,也没有借口再待在他身边了,他会不晓得吗?   一直以来,永远只有她一头热,自作多情了三、四年,她也会累啊!   课程结束后,她开始打包行李,待了四年,属于她的物品不算少。   屋子里的物品一天天减少,一天比一天空旷,她用的茶杯不见了,浴室里她惯放清洁用品的位置空了下来,她放在玄关的几双鞋也收好了,就连她放在客厅沙发上常抱著的、一开始让他嫌幼稚又占空间的布偶,都打包封箱了……属于她存在的痕迹,正一点一点地消失,一点一点地被抹去,会不会到最后,连存在他生命中的痕迹,都会淡去,彻彻底底离他而去,因为她而开始感觉到有重量的生命,再次荒凉空旷……   关梓容装好一箱书籍,出来巡视有无遗漏,看见他正站在饮水机旁倒热水,目光却是停在原本放她茶杯、如今空下来的杯架上,眼神一阵恍惚。   有时,她真的好气他!明明看起来就那么舍不得,明明知道开个口,她就会为他留下来,他不会不懂她的心意,却只会问她什么时候走,然后一个人在那里闷,在那里沉默,每天发呆恍神搞自闭,就是死不说!   “喂,你的水!”她惊呼,还是来不及,溢出来的热水烫上掌背,他才惊醒,手背迅速红成一片。   她立刻冲上前,抓住他手往水龙头底下冲冷水,打开冰箱将制冰器的冰块全往水盆里倒,命令他乖乖将手泡在里头不许动。   他不说话,只是安静地凝视她。那样的眼神,让她想起最初,她彻夜照顾生病的他,隔日他醒来凝视她的模样,很专注,却沉晦得让人摸不透。   “明天吗?”轻得探不著重量的音律,开口问,他昨天听到她在讲手机。   “嗯。我三哥要回云林,顺道过来帮我打包家当。”原本想再多拖个几天,珍惜最后和他同住的这几天,突然来这种变化,她完全没得选择了。   “……好,我知道了。”他说过,要走时,说一声让他知道,这样……就可以了。   “梁……”她欲言又止。“你要好好照顾自己,身体那么差,就不要常熬夜了,不舒服就要去看医生,别每次都拖到不行了,才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吊点滴。药膳的话,做法我都写在笔记本,放在你桌上了,你自己有空要弄来吃,还有、还有……”   她眼眶一红,哽咽的泣音才刚出现,人就被他狠狠抱进怀中。   “不要说了。”能活多久,他从来就不介意,也从没奢望过自己能长命百岁,这世上也只剩这傻瓜,那么坚持要为他挽回健康,坚持了四年……   关梓修在约莫中午的时候到达,三人合力将她整理好的纸箱全搬上车,离去前,她将住处的钥匙由锁圈中分开,交还给他。   “房东夫妇出国还没回来,就麻烦你交给新任室友,还有……替我跟他们说一声谢谢。”   梁问忻接过钥匙,没收下,又将它套回她的钥匙圈里。“你留著,想回来时,随时可以进来,那个房间会永远为你保留。”   “可是……房东先生……”他说了算吗?也得问问房东有没有其他打算吧?   “我会一起租下它,你不用担心那个问题。”他已经没有办法,容忍任何人入侵属于她的空间了。   会说这种话、做这种事的人,真的无心于她吗?   走出大门,她不死心,又回过头,最后一次追问:“梁,你还是……不爱我吗?”   他静默著,凝视她片刻。   “你是我生命中,很重要的一个人,但是——”他闭了下眼,语气沉重而忧伤——   “对不起,我无法爱你。”   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她点头,吸了口气。“再见。”   凝在眼眶的泪掉下来以前,她转身走出大楼,匆匆开了车门进入,眼泪才一颗颗掉下来。   坐在车内等待的关梓修没说什么,踩下油门上路后,才缓缓开口:“那男人很爱你。”   她只是哭,像个孩子似的,委屈兮兮地告状。“才不是,他不爱我,我问了好多遍,每次都一样……”   关梓修索性靠边停车,像她小时候被学校男同学欺负时那样,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抚。“容容,三哥抱著你时,你感觉得到这其中的感情吗?”   “嗯……”那是亲情,是疼惜,不舍得妹妹伤心。   “那梁问忻抱你时,你又感受到什么?每一种拥抱,背后的感情都不尽然相同,你一定感觉到他的心意了,不然不会一次又一次追问,我小妹不是那么白目不识相的人。”   语言可以扭曲作假,感觉却是最真实的,但人类通常会在第一时间相信不可靠的语言,而不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?真矛盾。   “三哥,你不知道啦……”他要是知道,她和梁问忻从交往到分手的真相,就不会这样说了。   “我是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心结,但我是男人,认得出男人全心爱一个女人时,看她的眼神。梁问忻非常地在乎你。”   “可是……可是他说他无法爱我。”她的口气,像是幼稚园大班时,回家投诉坐隔壁的大男生抢她棒棒糖吃,委屈、不满,却没有怨恨。   “傻瓜!”关梓修温柔笑斥。“不爱,就只有一种答案,‘无法爱’的可议空间却很广,他并不曾笃定地告诉过你,他不爱,不是吗?”无法爱,却真实存在著爱,也是答案的一种。   “……没有。”他从来只说无法爱她,她却不曾深思过这当中的语病。他拒绝让她走进他心底,连努力的空间都不给她,她还能如何?   他不要她,甚至宁可只当她的性伴侣,都不要她。   关梓修重新开车上路,放她安静思考,不再出声惊扰。   小妹虽然看起来随和乐观,凡事好说话的样子,但是对感情的事情却异常执著,完全不受旁人影响。最初,家里得知她和梁问忻交往时,二哥是第一个劝退的,原因是梁问忻是他大学学长,一个令人印象深刻、难以忘怀的校园风云人物。   也许是他几近绝色的相貌,也或许是他那股如罂粟般引人沉沦的特质,总之疯狂迷恋他的女人很多,像著了魔般前仆后继,不曾断过,学妹、学姊、助教甚至是年轻女教授,都有过与他暧昧的传闻,有一阵子还盛传学妹为他割腕自杀的八卦。   这男人,感情世界太复杂、人生历练也太复杂,整个人心思更是复杂到难以捉摸,他们不认为单纯的小妹应付得了。   可容容还是坚定不移地要走这条感情路,短短三个月。   分手后,怕家人知道会气愤地逼她搬离原处,别与那个辜负她的男人再有任何牵扯,她足足瞒了三年,直到近几日母亲问起毕业后与梁问忻有何打算,她才吐实。   他们家小容容,要固执起来,谁都拿她没办法呢!   手机铃声响起,前方正好红灯,他踩下煞车,她接起手机。   “方便出来一下吗?”   “啊?你是?”   车内很安静,隐约听得见另一头男人的声音。   “是袁大哥啊……可是……我现在要回云林了耶……”   “还没上高速公路的话,请务必过来一趟,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——”停了下,补充:“是关于梁的,很重要。”   她为难地看了左侧的兄长一眼。   关梓修立刻懂了——她想去。她依然放不下梁问忻。   他点了一下头。“问地点,我送你过去。”   第八章   赶来与袁孟祯约好的简餐店,关梓修留在车上等她,要她好好去厘清心里的疑问,就算要放弃,也得结束得清清楚楚,了无遗憾。   袁孟祯说,他其实很早就想约她出来谈谈了,只是梁问忻防得很,直到前两天,他情绪实在太糟糕,躲到他这里来,被他从手机里偷偷记下她的号码。   “他心情不好……都会去找你?”她口气微微酸涩。这就是所谓的Men's Talk吗?明知吃这种醋很无聊,但就是忍不住会想,他从不对她说什么,一颗心紧密严防,却那么无防备地对另一个人吐露心事,流泄脆弱……   “对,因为除了我那里,他没地方可去了。”   “那……我和他分手前,他全无音讯的那三天,也是去找你?”不是滋味得更明显。   “对。”袁孟祯答得干脆。“这几年,我已经没再见过他那么痛苦的样子了,能把他逼到必须狂灌几乎不碰的酒来麻痹知觉,你真行啊,关梓容。”   “我……不是……他看起来……”没那么槽啊!   “因为在他在乎的人面前,他不会表现出什么!他来的时候,那副再也不能承受更多的绝望气息,我不让他喝还能怎样?下场就是胃痉挛送医,躺了两天一夜的病床,还死也不准我通知你,才稍微好一点,就急著离开医院。你知道他说什么吗?他说你一个人在家!在那种情况之下,他都还挂念著你,急著回到你身边去。   “一直以来,他都是这样对你的。从你们还没交往前,你去花东旅游,他躺在医院里,从没让手机离开过他身边,时时等著你的简讯,一边吊点滴,一手还握著手机回你简讯。”   可是,他却每封讯息都嫌她啰嗦,不说他有多在乎、多重视她传给他的只字片语……   “他为什么不坦白说?我们会分手,是他提的啊!”从来都不是她主动想离开他,是他坚决将她推开,她没有忘记过,他说分手时的坚决,一丁点挽回的余地都不留给她。   “那是因为,他对爱情已经没有信心了,在他的潜意识里,早就将爱情与伤害划上等号,一旦爱了,总要有一个人遍体鳞伤,他不希望那个人会是你。”   “这是什么谬论?”在乎一个人,哪有不冲突、不受伤的,重要的是,两个人相爱,快乐一定会比伤心多啊!   “如果你知道爱情这条路他是怎么走过来的,就不会说‘谬论’了。”袁孟祯叹了口气,接道:“你看不出来吧?他其实出身豪门——应该这样说,他母亲是别人的小老婆,元配还生了两个儿子,但是他父亲最疼爱的是他这个小儿子。七岁那一年,父亲移情别恋,他母亲一时悲愤,冲动地逼著小儿子喝农药陪她自杀,要他父亲一辈子后悔。”   关梓容错愕地微张著嘴,发不出声音。   她想起,自己还曾经对他说:“你又没喝过农药,怎么知道有多难喝……”   原来,他真的喝过。   泪水弥漫眼眶,她心好痛。“那……后来呢?”   “他母亲死了,他被抢救回来,但是伤了肠胃,身体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健康。他父亲将他接回去由元配老婆照顾,大妈放他自生自灭,他两个兄长以欺凌他为乐,到后来爱上他,演变成另一种形式的……伤害。”   不必再说更多,她当下领悟未竞之语。   性侵……是这样的意思吗?   “那两个男人的爱情太狂暴,十六岁那年,他无法忍受更多心灵与身体上的羞辱,离家后从此没再回去过。我是在同一年,遇上了他,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会那么清楚他过去的事,原因很简单,因为我是他的初恋情人。”   桌上水杯被打翻,淋得她一身湿。   她狼狈地擦拭,手忙脚乱,愈慌,就愈混乱……   “冷静一点,关梓容!”袁孟祯抓住她的乎,发现它冰冷得厉害。   “你,你在开玩笑……”颤抖虚弱的声音,几乎无法完成句子。   她的前男友是同性恋……开什么玩笑?!难怪他说无法爱她……   “不是你以为的那样。他只是太寂寞,从来没有人真心对待过他,刚好我在那时出现了,给了他想要的温暖,所以他就以为那是爱情。事实上,是我先爱上他,利用了他的脆弱,这辈子没有人对他这么好,所以他接受我。”   “后来会分手,是因为……那时我太年轻,心性不定,瞒著他和别的女孩子交往,我当时真的只是玩玩而已,直到有一次玩过头,玩出了火。那个女孩子认真了,我想分手,她知道了梁的存在,跑去找他闹,骂他变态,要他把我还给她,像发了疯一样失去理智,拿刀伤害他。”   “是……他胸前那道长长的疤痕吗?”她神情恍惚地问。一路下来的冲击实在太多,她已经无法再表达更多的错愕。   “对。”   “所以你这些年一直陪在他身边,是因为愧疚?”   “不是。因为他真的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,但是,来不及了。后来那几年,他交往的对象全是异性,但下场都很糟糕,我一直在他身后守候,亲眼看著他在爱情里跌跌撞撞地走过来。很奇怪,这不晓得是诅咒还是他的宿命,他交往过的女人,总是以伤害为手段来留住他,一旦爱情走到绝境,不是伤害自己,就是伤害他,学妹为他割腕、学姊将安眠药掺在食物里想与他同归于尽……”   “真正让他对爱情绝望,是认识你的前三年,他怀有身孕的女朋友,与他发生争执。详细情形我并不清楚,只隐约知晓他过去的感情纪录让她很介意,始终没有办法真正信任他。男女之间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,很容易扼杀掉爱情,恶性循环下,最后那一次的冲突,女方一时在情绪上头,威胁他要带著孩子跳楼,失足跌下花台,流掉了孩子。   “在医院病床上,她脸色苍白,流著眼泪对他说:‘梁,你根本不懂得怎么爱一个人,你不配拥有我的爱情。’……”   她还能再承受多少?眼泪流了再流,干涩的眸底,已经空洞得挤不出一丁点泪水与情绪了。   光是聆听,心灵就快无法负荷,那一路走过来的他怎么办?   难怪他会如此恐惧爱情,难怪他不要她爱他,爱情能给他什么?不是伤人便是自伤,而最该死的是,她居然也对他说了那句:“你不懂怎么爱一个人……”   这句话对他来讲,简直就是恶梦,她这样告诉他,他怎么可能不分手?他怎么可能不害怕?因为他无法预计,下一个躺在医院、身心俱伤的人会不会是她!   “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,在心灵上完全封闭自己,麻木地过日子,直到你出现,我隐约感觉到,过去的他好像回来,有了生命的跃动,情绪的起伏,我很意外他居然还肯再碰触爱情,我从来没看过他这么在乎一个人,怕我对你说太多,会伤害到你,从不敢让我跟你有所接触。我其实早就无所谓了,只要他过得好就好,当他凝视著微笑的你时,我感觉到他是真的幸福。”   “这一生,他领受过的温暖并不多,他以为爱情可以为他带来温暖,但是一次又一次,爱情给他的只是更重的伤害,久而久之,他习惯孤独,习惯不再期待。你能理解这是多悲哀的事情吗?最渴望爱的人,却不能接受爱,甚至惧怕爱……”   她懂,她真的懂了!   许多次,那么接近死亡,甚至亲眼目睹死亡,而那些消殡的生命,全是为了爱情,他又不是木头人,怎么可能不受影响?没疯掉她都觉得是万幸了。   所以,当时要接受她的他,得具备多大的勇气?   接受她的感情时,他说:“什么关系都好,只要你不哭。”   还说:“只要你快乐。小不点,我很怕你哭。”   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对她说——我希望你快乐!   因为舍不得她难过,才会接受她的感情,交往期间,将她呵护得滴水不漏,怕她在爱情里受伤,他是用这样的心情在保护她,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,居然在他面前落泪了。   他最怕的,就是看见她哭,他早就说过了啊!这么重要的一句话,她怎么可以忘了!   她觉得自己好该死!   在这段感情中,他受的伤绝对比她重上许多,可是……怎么办?她已经没有办法挽救了……   凝视泣不成声的她,袁孟祯低低叹息。“有件事,我猜你绝对不知道。去年暑假前你们的房东夫妻,打算处理掉名下的不动产,到美国去与儿子同住,粱连考虑都没有,便要求房东将房子转卖给他。别告诉我,你不知道为什么。”   因为一旦房子卖了,他们就得各自搬离,那时已分手又另有男友的她,与他唯一的联系只剩下室友了,他买下房子,是为了留住她,保住他们最后的牵系,就算只能留她一年、就算那时她还预备献身给男友……   好傻,真的好傻啊,这男人!   “我想,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,其实他根本就不是双性恋,从头到尾,他都是个彻彻底底只爱女人、再正常不过的男人,只不过因为太贪恋那种被爱、被珍惜的感觉,只要有人愿意伸手拥抱他,他都会珍视莫名,而我,便卑劣地利用了他想被爱的渴望。”   “过去谈过的恋情,有几段是真正的动心,几段是因为寂寞,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,不是真爱,最终结束是必然,只是他比较糟糕,每结束一次就受一次伤害,到最后,什么是爱情,他已经无法分辨了。和你的这一段,到底是寂寞还是真心,我不想评断,只告诉你,与你交往,他确实承受极大的压力,在那之前,他已经许久没去看心理医生了,但是与你交往后,过去的阴影沉重地压在心上,他不只一次梦见过往那些伤害的场面。只是那些血淋淋的画面中,对象换成了你,他又得回去找他的心理医师。用那么大的代价留住你的笑容,不让你失望,想想他为你做的一切,你认为他对你会是什么感情?”他甚至觉得,梁问忻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,根本就只有她!   能为梁做的,他真的尽全力了,值不值得这个男人全心全意待她,就看她怎么做了。   ***********   梁问忻对她,是什么感情?   与袁孟祯谈完,她一路心神恍惚到回家,至今,回来有一个礼拜了,思绪仍未自当时的冲击中平复。   她依然无法肯定,这男人是不是真的爱她,但是比起他爱不爱她的问题,她更在意的是,一个人待在那间空荡荡屋子里,那么害怕寂寞的他该怎么办?   —天又—天,她慢慢地想,愈想,就愈明白。如果他有能力买下房子,不会没能力独居,为什么要与人合租?初见到她时,明明那么不情愿,还是接受她成为室友的事实,那时的表情欠扁得仿佛“只要你别半夜爬到我身上来,一切好谈”。   现在回想起来,他是不想一个人待在过于死寂的空间里吧?只要屋内有点声响,什么都好。   因为这样,他总是在寂寞时,掉入爱情陷阱,就连他们之间的转折,也是在他病后,她的关怀与照拂使他另眼相待,难说一切不是寂寞作祟。   这男人让她太心疼,只要一想起他承受过什么,心就疼痛得快要无法呼吸,她想留在他身边,用她的全部去怜惜他,不在乎他是寂寞还是真爱她。   一个在爱情里受过那么重的伤的人,要求他再去爱,未免太残忍。   下意识里,目光又望向桌上的手机。   它不响,瞪穿了它还是不会响。   明知道如果她不主动,他根本不会打电话给她,这男人,可以一手打点滴,一手回她简讯,就是绝对、绝对不会放任自己打扰她——   打扰?!对了,MSN!   她扑到电脑桌,迅速开机,登入。他果然挂在线上!   梁,你在不在?   等了将近十分钟,他那头没有回应。   不理她吗?没关系,这是常有的事,她别的没有,卢人的功力特别深厚,尤其是卢他!   粱,理我理我理我理我一下下啦……   还是没回应。每次她最多只要缠他个三分钟,他就会回她的,难道真的不在?   逮不到他,反倒是另一个人送上门来。   工作好难找:梓容,你毕业要干么?   好难过,好沮丧的小小容:小慧吗?我回云林了,还在想。   工作好难找:咦?那梁问忻怎么办?   好难过,好沮丧的小小容:什么怎么办?我们分手了,你不是知道吗?   工作好难找:我知道啊,可是我以为你们会复合。   好难过,好沮丧的小小容:你从哪里以为的?   工作好难找:梁问忻对你很好啊!   好难过,好沮丧的小小容:你不是说,对我好不等于爱情吗?对亲人、对朋友、对宠物都可以好。   工作好难找:……向你坦承一件事,不可以生气喔!   好难过,好沮丧的小小容:说吧!我现在被磨得心脏很强了,没什么能再让我惊讶了。   工作好难找:其实……我倒追过梁问忻啦!那时是因为嫉妒你,才会拚命怂恿你们分手。   好难过,好沮丧的小小容:喔。所以你那时和我闹别扭,说的那些都是借口,最主要其实是争风吃醋。   一点都不意外。她只是单纯,不是笨蛋,小慧在想什么她多少有个底,只是故作无知维持朋友情谊而已。   工作好难找:还有……呃……梁问忻在MSN上找我聊过啦。那时你们还没在一起,我瞒著你偷偷塞MSN帐号给他。   好难过,好沮丧的小小容:聊什么?   工作好难找:你呀。他帮你解释,还告诉我,吵架的事让你很难过,所以我才会主动去找你求和啦,不过那时还没看开,想试试自己和梁问忻有没有可能,才会那么别扭。后来我真的知道了,他说他从不用MSN的,那天是为了你才会去申请一个新帐号,我只和他聊过几次,每次都谈你,我发现在他眼中的你,真的是很美好呢。你们开始交往后,就再也没见他上线过了。   没上线?关梓容目光移向那个显示“上线”的状态,不敢吭声告诉她——朋友,你被封锁了。   现在回想,他每次都一副好烦的口气,嫌她太无聊,但是她每次上线,他好像几乎都挂在上面。   如果他从不用MSN,那挂网还会为了谁?   和小慧聊过之后,下线前她不死心地再试最后一次。   好难过、好沮丧的小小容:梁,你真的不想理我吗?唉……人家现在是真的有重点,不是无聊乱闹你了……算了,不理人我走了,自己蹲到角落去数蚂蚁好了。   因为阿娘在吆喝她吃点心了,她打算吃完再回来继续奋斗。   嗑了两口葱油饼,喳呼声由远而近。“小姑姑、小姑姑,你的电话一直响——”   她赶紧张手,抱住热情飞扑而来的小小身影。“谢谢你,悦悦小甜心。”亲亲爱爱地在苹果颊上啾两口。   “我有帮你接起来,还有叫他等一下喔!”呵呵笑地钻到她怀里撒娇,顺便邀功。   “好,等一下赏你一盒牛奶糖。”抱牢怀中的小人儿,安坐在她腿上,才接来电话。“喂?”   “几只?”   另一方,没头没脑地丢来这个问句。认出是那道日思夜想的声音,她呼吸一窒。“什么……几只?”   “你不是去数蚂蚁吗?好难过又好沮丧的小小容。”   原来他在!“你在干么不回人家啊!”   “刚刚趴在桌上睡著了。”   “想睡就去睡啊,挂什么网……”她停住,顿悟他是在等她,撑著倦意,等待她上线。   心房一酸,她眼眶发热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  这个笨蛋,宁可在电脑前苦苦等她上线,明明那么想念她,就是不肯放任自己拨电话打扰她的生活……   “为什么难过又沮丧?”他问。   “就……相亲对象又老又秃又矮,不然就是中年发福啤酒肚,找不到一个合意的,嫁不出去……”她胡乱抓了个借口,像从前一样,巴著他瞎扯一通,其实只是想要他陪陪她,听听他的声音。   “就这样?没别的了?”   “想念台中的美食算不算?”   另一端似乎松了口气,因为他声音又轻松了起来,开始有削人的兴致。“对你来说,或许算吧!”毕竟“某动物”的人生哲学里,吃占了生命中绝大部分。   相处了四年,她很快领悟言下之意,哇哇大叫:“梁问忻!你暗喻我是猪!”   “你确定是暗喻?”不明显的事才需要暗喻,事实就不必了。   “……”   ***********   “奶奶,小姑姑好奇怪。”   “哪里奇怪?”   “小姑姑那天讲电话一直大声骂人,讨厌才会大吼大叫,像我很讨厌坐隔壁的小胖,每次都不高兴地骂他,才不想和他讲电话呢!可是那个人不打来了,小姑姑就每天都对著电话叹气,昨天还跟我猜拳,说如果她猜输了就打电话。我不小心猜输了,她好像很失望,害人家觉得没赢她很不好意思……”   “悦悦,奶奶告诉你,这就叫饿鬼假细利,想吃又不敢拿,还装说不饿的意思。”   “喔。嘴巴说不要,身体却很诚实。”很流利冒出这一句,当场听傻了当奶奶的。   “这谁教你的?”   “不小心听到把拔和妈妈说的。”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。   “关梓言,你皮在痒了!”敢教坏她的小孙女!   一旁的关梓容更无奈。   “妈,你们可以不用在我面前假装说悄悄话。”这对祖孙的悄悄话会不会说得太大声了点?估计从街头到巷尾都听见了。   “那你就不要在那里装颓废!叫你相亲你不要,一天到晚在那里唉唉唉。”   “别的男人我不要嘛!”干么把她讲得像是花痴在叫春一样?她是有选择性、宁缺勿滥的好吗?   “那就去找你要的那个啊!”   “我也知道,问题是他不要爱情啊!”就算她想回到他身边,他也绝对不会接受,何况,他那么恐惧爱情,她怎么忍心再把痛苦加诸在他身上?   她真的,不想再看他从恶梦中惊醒,痛苦著慌的模样了,试过一次就很够了,同样的错何必再犯第二次?他再也禁不起心灵的折磨了。   只是……好不甘心,这男人明明就那么重视她,为什么她非放弃不可?就因为他恐惧爱情,而她正好深爱他吗?   关母挑挑眉,突然说:“你小时候很讨厌吃红萝卜,不知道为什么,反正吃了就是会吐,看到一定要挑掉。后来我想了个办法,将红萝卜剁成碎泥,搅在你最爱的红烧狮子头、鱼丸、水饺等等食物里,你很喜欢吃,吃了好几年都没发现,后来还是我主动告诉你的。”   “关刘桂枝女士,您现在要开始讲古了吗?”听说人老了的征兆之一就是开始会话当年。她是很想当孝女啦,可是现在真的不是时机啊,她没心情听老人家讲古啦……   关母白她一眼。“你后来知道那是你每次吃都想吐的红萝卜,有什么太大反应吗?没有,吃习惯之后,发现它其实没有想像中可怕,往后就算大块红萝卜在你面前,你都不会刻意排斥。   “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,会害怕、抗拒,有时候是因为某些原因,而不是惧怕事物本身。”   关梓容皱眉,有些明白母亲忽然提起往事的用意了。“所以呢?”梁问忻惧怕的是爱情随之而来的那些事,而不是爱情本身,妈是想说这个吧?   关母斜眼瞧她,像是突然惊觉这么笨的人真的是她生的吗?“所以你只要别让他知道,这是他惧怕的那样东西就可以了!”   “咦?”她像是突然茅塞顿开。   对呀!有些事情她心知肚明就好了,何必说开?   情呀爱呀这种东西,他若心存阴影,她别让他知道不就好了?没有爱情,她就可以留在他身边,他也不会产生本能的心理排斥了,就像她每次吃红萝卜都会吐,可是不知道它是红萝卜时,不也吃了十几年吗?   是这样吧?可以这样吗?   “妈,如果、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喔,我和他只同居,永远不结婚,也不当情侣,这样,你和爸……会不会对我很失望?”她不是自甘堕落,只是太爱这个男人,无法放弃他,爸那么注重品行,从小就教导他们道德廉耻,会不会气得不想承认她这个女儿?   “前提是,你们对彼此都是认真的,认定对方了吗?”   “我想……是吧!”她的心意,她很确定,但是梁问忻……她不晓得,她只知道,这男人宁愿自己受苦都不会让她哭,光是这样的心意就很够了。   “好,如果真的非他不行,那你去吧!我只有一个条件,一旦真的认定他,就不准再随随便便说要分开,至于你爸那边,我会去跟他说,没问题的。”他们虽然是观念传统的家庭,但也并非真那么死板不知变通,如果小俩口心意相通,有没有那纸婚书,倒在其次了,女儿能包容,当父母的还能说什么?   回来这几天,女儿的郁郁寡欢当父母的都看在眼里,她的心是失落在那个男人身上了,他们不睁只眼闭只眼,又还能如何?   第九章   关梓容没料到父母真的会妥协,受宠若惊之余,开心地给了他们好几个吻和拥抱。   老爸看起来脸很臭,妥协得心不甘情不愿,但还是口气酷酷地交代她要好好照顾自己。   没办法了,见女儿又露出笑容,他还能怎么办?这是她回家以来,首度笑得那么开心,就当是欠了那男人的吧!委屈他的心肝宝贝了……   取得父母的谅解后,她立刻动手收拾行李,迫不及待想飞奔回他的身边。   她是真的很不放心他啊!离开将近一个月,除了思念,更多的是担忧,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?寂不寂寞?顺不顺心?有没有……想念她?   起了个大早,父亲载她去坐火车,买了最快的一班自强号列车回到台中,用他留给她的钥匙开了门,等不及放下行李便直奔他房间,放轻步伐推开虚掩的门扉——   电脑开著,人趴在桌上,旁边素描本摊开的页面,是她睡到差点流口水被他随手画下的那一张。   她从没认真看过这本画册,一页又一页,她轻轻翻著,心房泛酸,眼眶发热。   在那之后,他又画了好多,满满的全是她,捕捉她一闪而逝的各式风情,逗趣的、俏皮的、温柔的、羞怯的、深情的……这当中透露出多深多重、连瞎子都看得见的浓烈情感,她竟从没发现……   目光移向电脑萤幕,MSN联络人清单上,只有孤零零一笔纪录。   放任胸口热浪冲激,她张手牢牢抱紧他。   浅眠的梁问忻被惊动,她不管,手臂抱得更紧,面颊贴上他的。   “容?”他试探地轻喊,惊疑不定。无法转身一探究竟,但那拥抱的触觉,他一辈子都不会错认。   “嗯。”她吸吸鼻子,怕透出哭意,不敢贸然发声。   但他不管,硬是将她抓到面前专注审视。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你不是说我想回来随时可以进来吗?才一个月就反悔了?”   “不是……”瞥见她搁在脚边的行李。“来台中游玩?”   台中她住四年了,都熟到不能再热了,还有什么好玩的?   “我无家可归了。”她可怜兮兮地噘嘴诉苦。   他挑眉询问,她接著解释:“老妈一直叫人家相亲、相亲、相亲,所以我就逃到这里来了,你要不要借我避难?”   “我以为你很乐意。”相亲、结婚、生子,过最平凡的小夫妻生活,那不是她最渴望的人生吗?所以他成全,从不敢放任自己去打扰她的生活。   “我现在发现,那好像不怎么有趣。”弯身说话腰好酸,又不想放开挂在他颈上的手臂,索性大大方方跨坐在他腿上,将脸枕在他肩上继续抱怨。“那些家伙条件又不优,有的约会才三次就问我对结婚的看法,换作是你吓不吓死?我是想结婚啦,但可没那么猴急,我还想再多自由几年呢!所以就逃到你这里来喘口气啦!”   接吻、爱抚,甚至连床都上过了,他也不会再矫情地考虑这样的姿势合不合宜,双臂很自然环抱她纤细的腰身,珍视万般地轻嗅这阵深刻思念的淡浅馨香。“预备待多久?”   “不知道,看心情。”顿了顿,她轻问:“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?”   “什么话?”   “就是、就是……关于那个……就是那种事……你知道的嘛……”   由她脸红别扭的神情,他试图猜测她的意思。“你说性伴侣?你有需要?”   哪有人这样问的,害羞死了!“对、对啦!”   他凝视她,不说话。   “先说好,那只是很单纯的生理需求,你知道的嘛,我比较习惯和你做,没别的意思,你、你别乱想喔,如果有适合的人,我、我还是会考虑的,所以、所以……你到底要不要啦!”面皮薄的小姑娘脸红到快脑充血,恼羞成怒,瞪人了。   是这样吗?不谈情,她要的只是单纯的身体渴求,在她感情的空窗期,陪她一段,满足她想要的一切。   “好。”他未加思索,应允她。   无论这一回,她能停留多久,都无妨,他依然会在她想走时,笑著放手,让她去追求她的幸福。   ***********   卧室内,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呻吟,肉体激荡纠缠的暧昧声响,交织著浓浓的情欲气味,持续蔓延。   “停!梁,真的够了,别……我不行了……”   “你想要。”低语一句,直接驳回她的讨饶请求,更深地迎入她,带她领略更极致的欢愉。   她的身体明明很欢迎他,并且期待更深一层的勾挑,他比她更熟悉她的身体,她还可以承受更多,他知道她可以。   “可、可是……”天!她晕眩得无法喘息。   现在才知道,从前他对她,简直是温柔绅士到天边去了。前两年,她初经人事,二十岁的大女孩,对欲望懵懵懂懂,心灵上的渴求多过身体,他用温存怜惜来对待;而现在,懂了男女欲求后的身体,他用狂热激情来挑起女性知觉的苏醒,让她在欲望中得到最强烈的欢快。   这男人,总是知道她要什么,在最适当的时机,给予她最大的快乐。   原来欲望是如此迷人、又如此教人堕落沉沦的东西,教人愿意在那极致的痛苦与快乐的瞬间死去……   他教她品尝了属于女人的性感与快乐,让她觉得自己像极了浪女……   谁教她一开始要拿这种借口留在他身边,他就真的竭尽所能在身体上满足她……   她简直是自作孽。   当一切静止下来,他离开她的身体,抱她进浴室清洗。   打理好一切,替她拉上被子,转身离开。   倦极欲眠的她,感觉到他的远雕,撑开眼皮。“梁,你去哪里?”   “回房间。”在事后拥抱她、温存入眠是情人该索求的权利,他没有。   昏昏欲睡的脑袋思考不了更多,她伸出手,巴住他的腰不让他走。“陪我睡一下,我好冷。”   他凝视她困倦的脸庞,张臂将她搂进怀中,轻问:“可以吗?”他可以拥著她入睡,再一同醒来吗?   “嗯。”已经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,自动自发在他怀中调整好位置,安稳入眠。   她攀附著他,睡得如此香甜,他贪看著此刻恬然安睡的美丽容颜,无法移开视线。   欲望餍足后的此刻,她肌肤透著诱人的粉红色泽,漂亮的脸蛋上挂著浅浅,浅浅的微笑。   她是个标致的女孩,初识时还带著邻家女孩稚气的纯真气息,如今在情欲的洗礼下,多了分妩媚的成熟女子风韵,那种揉合了纯真与性感的特质,会吸引许多异性的目光。   他心里明白,她的停留是暂时的,这美好的女孩不属于他,要不了多久,她会再度飞离他的世界,寻找她的天空。   但是这一刻,她在他怀中栖息。   “晚安。”珍视万般地亲吻她的唇,用他的怀抱呵护她,给她一夜好眠。   ***********   这个“暂时”,一待就是三年。   关梓容在台中找了个幼教老师的工作,每天和一群小毛头混在一起,原本就有点长不大的稚气性子,让他觉得她愈活愈回去。   她每天回来,都有说不完的话,与他分享那群笨小鬼又做了什么搞笑的举动娱乐她。   “你很喜欢小孩?”他凝视她容光焕发的表情,轻问。每次提到孩子,她都愉快得不得了,仿佛那是她生的。   他一直都记得,她说过最大的愿望是组个小家庭,生几个可爱的小孩。   以前,是才大学毕业,年纪尚轻,不急著定下来,现在,她二十五岁了,没考虑这方面的事吗?   “喜欢啊!”她答得毫不犹豫。小孩那么纯真可爱,有什么理由不喜欢?   “那……你有什么打算?”这段时间,追求她的人很多,但最后都不了了之,他不晓得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,也从来没想过她可以留在他身边这么久,三年……美好得不像是真的。   想到她终会离去,心房揪紧得无法呼吸。   “打算?”愣愣地重复了一遍,才理解他的意思。“不急,没遇到合意的。”每当不经意又提及这类话题,她总是用这句敷衍过去。   她的父母偶尔会上台中来探望女儿,关母还算亲切,关家老爹就从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,他始终没搞清楚过自己是哪里得罪到他。   每个月,她也会不定时回家个一、两趟,待个两天一夜,礼拜天再赶回台中,但从来都是一个人回去,一个人回来,从未开口要他接送或陪同。   那年夏天,他身体不适,持续性地发烧、咳嗽、昏昏欲睡,强押他去看医生的结果,说是滤过性病毒引发的肺炎,她不放心,请假在家成天盯著他吃药。   “阿婆,你真的好啰嗦。”而且随著年纪的增长,功力有加深的趋势。   关梓容才不理他,由著他抱怨,不时伸手探他额温,往下抚摸他疲倦苍白的病容,好心疼地吻了吻他的颊。   梁问忻偏头瞧她一眼,顺势搂住她,指掌滑上她柔软胸前,被她一掌拍下来。“都生病了我就不信你还有性致!”   “你不想吗?”算算,他们将近一个月没做了,前两个礼拜搞园游会,带小朋友又是带动唱,又是筹划家长会,回来已经累得半死,后来是他生病。普遍上来说,相较他们这三年和谐的性生活,这已经算是久了。   关梓容白他一眼。“我们又不是只剩这档子事可谈。干么说得像是你只有这方面的利用价值?”   那么,除此之外呢?   她答得太顺口,没留意他深刻的凝注目光。   他这副破身体,让她操了很多心,他不是不知道,原本好吃又好睡的她,变得浅眠,习惯在半夜醒来时探探他额温,确认他安好,渐渐地夜里总是睡不沈,逢人也总问养生食补,费心为他张罗,这些年要不是有她,这身体也许会更糟。   病好后的一个礼拜,关梓容在打扫家里时,不经意发现一份文件,她惊讶地拿去问他。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   他随意瞥了眼她手中的保单。“半年前。”保单上的受益人名字是她,这应该就是她错愕的原因了。   “为、为什么?”   他耸耸肩。“我这副破身体,什么时候玩完也不晓得。”   她扑上前,用力抱住他。“别乱讲。”   “没差,反正我也从没指望过长命百岁。”   她用力吻了他一下。“还说!”   “这是实话,我能给你的保障不多。”半年前,因为小孩子在游戏时不慎受伤,怒气冲冲的家长怪罪她未善尽职责,她满腹委屈,回来对他吐了几句苦水,说:“好想辞职,你养我好不好?”   那只是充满撒娇意味的一句话,没想到他会认真看待。   保险受益人那栏所填的名字,代表的是最亲密的关系,她是他,唯一放心不下,最想保护的人。   领悟了这点,她不再争论,笑著吻他,挑起一场久违的激情,彻夜缠绵。   ***********   周末假期,梁问忻坐在阳台上,左手边搁了杯唠叨老太婆泡的热参茶,悠闲午后,半眯著眼边喝茶边作日光浴。   他最好晒黑一点,否则脸色稍微苍白一点,某人又要大惊小怪了。   这女人什么都好,就是碎碎念这点很不可取,啧!   门铃声响起,他连根手指都懒得动,里头的管家婆也很清楚他什么德行,快步由厨房里赶来应门。   “师母好!”外头很有礼貌地先鞠躬。   “呃,你好。”认出来人是梁问忻在学校里兼的那堂课的美术系学生,关梓容回头看一眼闭目养神的某人,语带为难地回应:“那个——你们老师在休息耶,要叫醒他吗?他被吵醒的话脾气会不太好喔。”   真的,良心建议,她领教过了,被某人的利嘴毒舌修理得很惨,像个孩子似的,睡眠不足脾气坏得跟什么一样,还闹别扭呢!   “啊,那师母不用麻烦了,真的真的!别打扰老师休息。”那男同学连忙道。   “那有什么要我帮你转告的吗?”   “师母,您人美心善,拜托拜托帮我跟老师求情,千万不要当掉我,我会很惨的……”   “呃……这个……我不能保证……”谁晓得他犯了梁问忻哪条忌讳,别说梁问忻不见得卖她面子,她也不打算求这种情。   “拜托啦师母,只要你开口,老师一定会答应的……”   “与其求她,不如回去把你的期末作业画好比较实在,我只宽限到下礼拜天,交不出来,等著明年重修。”凉凉的声音传来,他端起参茶啜了口。   这已经是他的底限了,再来烦他或容容,下场自己看著办!   “啊,谢谢、谢谢老师,我一定准时交!”   大门再度关上,关梓容来到他身边,轻抚他被温煦日光晒得有些发热的脸。“我们吵醒你了吗?”   他张手,极自然地将她抱坐到腿上。“下次不必理他们。”   “没关系啦!”她很习惯了,每次到学期末,就有一堆学生上门求情。   枕在他肩上,双手环住他腰际,那触感令她皱了皱眉。“为什么都帮你补成这样了,你还是不长肉?”清瘦的腰身,抱起来很心痛啊!   一直到后来,她开始有些明白,他那么怕苦、怕辣,所有重口味的食物都排斥,是不是小时候,被母亲强灌农药的阴影仍根深柢固留在脑海,他怕死了所有刺激性的味道?所以后来,她都尽可能将药膳弄得美味可口些来哄骗他吞下腹,为了让他心理平衡,还陪著他吃。   结果咧?没养壮他,肉反而全长到她身上来了,腰身宽了好几吋。   “梁,我最近是不是胖了点?”她相当有自觉,连牛仔裤穿起来都变紧了。   粱问忻双掌扶住她腰身约略量了一下。“一寸半。”极其神准兼诚实,连善意的谎言都懒了。   “那你会不会嫌弃我的身材?”   “您在说笑吧?大婶。这种事你五年前就该担心了。”他表情极度不可思议。好身材?她曾经有过吗?   “梁问忻!”她气恼地咬他下唇报复。   被他这么一刺激,她决定节食减肥,以扳回颜面。   不晓得是年纪大了还是怎样,自制力愈来愈差,相当不耐饿,坚持没几天,又大吃大喝起来,还变本加厉。   那个礼拜回云林,向阿娘控诉那个嫌弃她大婶身材的没心肝男人,一面吃阿娘料理的美食。   瞧瞧差异有多大?在台中是替人做牛做马,还得三请四求拜托他大爷赏脸吃两口,回到家则像女皇,被爹娘捧在掌心,美食连番上桌,碗都不用她洗。   关母看向桌上扫空大半的食物,再看看还在奋战中的女儿,愣得更彻底。   惊疑不定的眼神扫向她肚腹。“你……容、容容……你会不会是……怀孕了?”   一口虾球咬在嘴里,忘了后续动作,任它失宠地咚咚咚——滚回碗里。   怀孕?!她想都没想过!   “我、我们有避孕,而且、而且……没有孕吐啊!”怀孕初期,不是说都会孕吐,而且瘦个几公斤吗?她明明就没有,胃口还好得很,可恨地重了三公斤!   “没有一种避孕方法是百分之百的,再说,每个人怀孕过程的状况都不尽然相同,我在怀你的初期,胃口也是好得可以吃下一头牛。”   被阿娘这一说,她回到台中时,就紧张兮兮地翻行事历算生理期。   两个多月没来了……   约略估算一下时间,他小病初愈后的那几天,热情解放,他们做得很激烈,虽然一直都有避孕,可是这种事很难说……   她心好慌,万一真的如妈妈猜测的那样,怎么办?   心慌意乱地找出西药房买来的验孕棒检测,结果呈阳性反应。   所以、所以就是说……她真的怀孕了吗?   千头万绪闪过脑海,最担心的莫过于梁问忻的反应。   他会怎么做?说好不要承诺,没有负担地在一起,她却先违约了,她真的不是故意的,早就已经决定为他放掉心底的想望与冀求,永远陪在他身边,孩子来得太意外,他会不会因为往昔梦魇,承受不了恐惧,又再次退却了呢?  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,有好几次,真的感觉到自己已经触摸到他的心了,她不要、也不甘心放弃……   可是、可是……这是他们的孩子,她怎么可以不要?   心神不宁了几天,粱问忻察觉到她的异样。   她盯著碗里的鱼,迟迟没有入口。   说胃口好,其实有些习性还是有改变的,像是太腥的鱼入不了口,平常会帮他解决掉的苦瓜,也不吃了。   回到房里,看到她坐在梳妆台前发呆,双手无意识地抚著肚腹,连他在门口站了许久都没发现。   终于,他神色复杂,音律微沈地出声。“有了吗?”   “啊!”她一时受到惊吓,慌张地打翻一瓶乳液,急忙弯身要收拾,他先一步阻止,单手探向她腹间,然后便不动了。   他是她最亲密的枕边人,她身体的变化他不可能不清楚。   MC超过两个月没来了、最胖时也从没超过四十七公斤的体重,突然暴增三公斤、饮食习惯的改变、突然心事重重、笑不由衷……他不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。   “你、干干干……什么……”她吓得结巴。   “别动。”他皱眉。全身都摸遍了,摸个肚子装什么小家碧玉?“还没满三个月吧?”   “没……”他知道了!那……他会有什么反应?   小心翼翼偷瞧他的表情,由他沉晦的眸底看不出所以然来,反而被他逮著偷窥行径。   “你想生我的孩子?”   想……但是她不敢说,怕说了,他会推开她。   “你知道……这样一来,情况会变得很复杂,你再遇到其他人时……怎么办?”要怎么走?怎么去追求她的幸福?她都没想过吗?   “没关系……”无法告诉他,她早就没其他可能了,这辈子唯一的幸福,全系在他身上。   梁问忻不发一语,静静凝视她。   问了也是白问。他没忘记,她有多爱孩子,每次提及幼稚园那群小鬼头,脸上的笑容与光采有多美丽,更何况是自己的亲骨肉,那么善良的笨蛋,做得到谋杀亲骨肉的行为才有鬼。   “要的话,就生下来,我养。”哪天她遇到更适合的对象,依然可以去追求她想过的人生,孩子他来承担教养责任。   一直提心吊胆,不敢吭声的她,这才吐出憋在胸间的一口气,惊疑交织地问:“你——说真的吗?”   “真的。可以笑一笑了吗?”   阴霾尽扫,她惊喜交加地扑进他怀中,用力搂住。“谢谢,梁,我好高兴!”   直到看见她久违的笑容,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。这几天,她心情沉重得连嘴角都飞扬不起来,为了这一抹笑,什么都值得。   惶然,依然有,但是他更确切地知道,若不留下孩子,她会一辈子承受谋杀亲骨肉的罪恶感,无法再有真正的快乐,他不要她的心蒙上任何阴影。   所以,无论如何,他必须留下这个孩子。   ***********   孕妇神经兮兮?依她看,准孕夫才神经兮兮!   虽然他表面上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死样子,但其实暗地里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,弯个腰擦地板,抹布被他抢走,不准她跑步或爬楼梯,走路超过十五分钟就强迫她休息,提袋超过一公斤就会从她手里消失……   可关梓容一点幸福的感觉也没有,她觉得,他根本就是紧张过头,自己在吓自己了。   虽然初次产检时,医生交代初期要多留意,但并不需要如此矫枉过正,他压力大到夜里的睡眠品质又开始变差了。   她知道,他很怕她出任何意外,但是孕妇真的没他想像的那么脆弱,他心里的阴影很深,唯恐失去她,但是再这样下去,他们可能又会走回头路……   与他在一起,她希望能更丰盈他的生命,而不是只造成他的压力与不快乐。   为此,她暗地里烦恼了几天,苦思不出对策,直到那天下午——   午憩醒来,没见到枕边人,梁问忻伸了伸腰杆,下床寻人。一路来到客厅,由半开的落地窗,看见令他心跳骤停的画面。   他完全无法思考,用尽毕生所能发挥的极限速度冲上前,拦住她的腰,死命抱住。   “啊!”关梓容惊呼,要不是他抱得太紧,险些由花台栽落地面。   “梁?”他的手在抖,指尖完全冰凉,她甚至听得见疾速跳动的心律——他怎么了?   确定她在怀中,没有坠落、生命的律动清清楚楚,他心脏逐渐回归定位,而后便是一阵暴吼:“你在做什么?!”   她吓到他了。很快地,她领悟到这点,并且迅速从脑海里归纳、推敲出原因来。   怀孕、孩子、阳台……他刚刚以为,她会做和他前女友一样的事?难怪他恐惧得面色苍白。   悄悄藏起对他的心痛与不舍,她回身答:“搭个花台啊!我想种几盆绿色植物,让阳台热闹一点,看起来比较有家的感觉。”   只是……想种花吗?他松了口气。   “不过既然你醒了,这任务就交给你了。”她浅笑,撒娇地伸出双臂搭在他肩上。“抱我下来吧!”   他一个使劲,轻而易举抱下她。“以后别爬这么高,跌下来怎么办?”   “不会了。”抚抚他逐渐回复血色的面容,她既抱歉、又怜惜地轻道。   回到客厅,他仍紧紧抱著她,缠搂住的双手怎么也不肯放。   “容……”他模糊的呼唤由她胸前传出。   “嗯?”纤掌一下又一下,柔柔轻抚他的发,安抚他惶然的灵魂。   她知道他不安,也知道腹中孩子带给他的烦恼多过于快乐,根本来不及去感受当父亲的喜悦。   但是他妥协了,没有迟疑地要她生下孩子,接受新生命到来的事实,担起他再没预料到这辈子会承担的父亲职责,如果不是为了她,他根本不敢要这个孩子。   “我知道,我不是个能让人十足信任的男人,但是……不管发生多大的争执、多深的误解,都别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威胁我……至少……至少听听我怎么说,给我一点解释的机会好不好?”   “才不会!”关梓容捧起他的脸,重重亲了一记。“我这个人啊,话最多了,我会用力在你耳边念念念、念到你烦死,才不让你耳根子清静呢!”   这样才叫报复嘛!   他笑了“好。”如果是这样,他会很欢迎她一辈子烦死他。   第十章   “一只全鸡、红枣、枸杞……等等、等等,妈,你念慢一点啦,红枣、柯杞然后呢?”   梁问忻已经看完一份报纸,往左手边瞄上一眼。她肩膀夹著话筒,右手还在努力振笔疾书。   怀孕消息传回云林后,她的双亲似乎很期待小外孙的降临,频频传授安胎补方,对女儿视若珍宝的疼惜,由此可见一斑。   你父母真的没说什么吗——这句话他问了无数次。那么传统的家庭,自小便受良好的品德灌输及教养,真的可以忍受女儿未婚生子?   没有啦,他们很高兴要当外公外婆,真的没有要和我这个败坏门风的不孝女脱离关系——她也每次都如是回答。   现在看来,应是所言不假。   她母亲很关心女儿,担心年轻人不懂得怀孕初期身体的调养,频频叮咛大小琐事及注意事项……   虽然不是很懂,但她父母没翻脸就好,他怕死了看她哭——即使这三年多来,他几乎不曾再见她哭过,只除了做爱时,高潮极致的无助泣喊。   她看起来,很快乐,像是没有什么能令她烦忧,每天都过得那么满足愉快。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吧?喜欢和他在一起,吃同样的食物、盖同一条被子,夜里冷时拥抱入眠,再一同迎接另一天的到来……   从不以为,自己还有能力给谁幸福,但她看起来,真的就是很幸福的样子。   他沉然凝思。回过神来,她已经讲完电话,正专注整理母亲交代的重点……   “小不点,你要不要回云林?”   “咦?”誊写食谱的手停住,一时不知他问这话的用意,不敢贸然应声。   他……又想推开她了吗?   “女人怀孕的事,我不懂。要补什么、不能吃什么、将来小孩生下来要怎么坐月子……这些你妈妈都有经验,她可以将你照顾得很好,所以我觉得,你回去住会比较好。”有个生了七胎,小孩生到经验老到的母亲,他会安心很多。   “我、我回去的话,那……你呢?”她小心翼翼,试探地问。   “如果你希望我陪著你的话,那我们就把房子处理掉,回去定居。”   他说“回去”!他把她的家,也当成他的,说得那么顺口,自己没有留意,她却听得满腔感动,上前抱住他乱亲一通。   “好,我们回家去!”她的家,就是他的!   ***********   听到他们要回云林定居,最高兴的莫过于关家老父。   当了一辈子的职业军人,连在儿女面前都ㄍㄧㄥ住威严刚正的形象,做为孩子品行纪律的表率,但其实,对儿子要求一丝不苟的关父,对女儿永远有求必应,宠爱宝贝到不行。   所以,当女儿爱上一个恐婚、不谈恋爱的男人,为了女儿的笑容,他认了!永远无法拒绝心爱女儿的要求。   不过,这可不代表他会给那个男人多好的脸色看,只要想到女儿有多委屈,他就没办法喜欢那个男人。   瞧瞧,一看就是奶油书生样,纤细得像风一吹就垮的样子,像什么话?还动不动就靠在他女儿身上,他自己没骨头吗?这样要怎么保护他女儿,为她撑起一片安稳天空?没肩膀嘛!   还有,听听那张嘴!没礼数、没口德,有把他这个老丈人看在眼里吗?好吧,人家是没娶他女儿,而且看这情势,未来也不打算娶的样子,可是好歹看在他女儿替他怀了个小孩的分上,最起码对孩子的外公多点尊重吧?   连对她的亲人多用点心去讨好都做不到,这男人根本就没把容容放在心上。   反正从第一眼看到梁问忻,他就不喜欢他,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!   自从搬回云林后,两个男人极度不对盘,关家的日子,从此变得很不平静——   “你爸又在瞪我了。”满不在乎说了句,倾下身慵懒地枕靠在她腿上。   “你又哪里惹到他了?”   “真是个深奥的好问题。”他也想知道。   关梓容头简直快痛死了,以前只觉得这两个男人不太合,现在看来,怕是过度乐观了。他们极度不对盘,夹在中间的她,真是两面不是人。   “一定又是你说话太没节制。”这人没口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,损人不分季节、也没有对象之分,“有损无类”,得罪人的本事很高竿,如果连她爸爸都中招,她一点也不意外。   “有吗?”不怎么在意地反省了下。他觉得自己很收敛了,不然依照往常,他还会更“直话直说”。   “梁,他是你孩子的外公,我很重要、很重要的亲人,如果他讨厌你,我会很难过的……”   死穴。   他最听不得后面那句。   “……我尽量。”   关梓容会意浅笑。这男人不说好听话,却真的很在意她的感受。   “他这样踢,你不会痛吗?”轻抚她七个月大的肚子,掌心传来的震动,令他不住地皱眉。   这小子是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吗?   前两、三个月没有明显的变化,到第四个月就像吹气球一样胀大,原本全无孕吐情形,却在怀孕第五个月时尝到苦果,吃什么都吐得一塌糊涂。   到了第七个月,情况稍微好转了,每个人看到她的第一句话都是:“有没有想吃什么?”完全把她当猪来养。   “别这样,梁。宝宝是在跟爸爸打招呼。”纤指柔柔抚平他深蹙的眉心。“不会不舒服,真的。”   是吗?他眉心稍霁,质疑地摸了摸,脸庞贴上圆圆的肚腹倾听孩子的生命律动。臭小鬼活力十足,这样也好,他和孩子健康点,唠叨老太婆的笑容会比较多。   梓容的三哥与初恋情人复合后,也搬回老家定居,让他觉得陪她回云林的决定是对的,这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,有那么多亲人照顾她、围绕在她身边,熟悉的人事物,清幽的环境,对孕妇比较好,她每一天看起来都好快乐。   她觉得开心,那就好。   初春午后的微风轻轻吹来,他枕在她腿上,睡著了。   关梓容眸光放柔,指尖抚过他安睡的脸容,满眼的怜惜。   他呀,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,也不晓得那种一心一意为她、珍惜一个人的对待,在她来讲,就是最平凡、最珍贵的幸福了。   他以为,爱情还能是什么呢?不就是这样平凡相依,柴米油盐话家常,牵著对方的手走过每一个晨昏吗?   他说他不懂爱、无法爱,怕自己伤害她,可是在她心目中,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爱她,他给了她那么多的快乐、那么饱满的幸福,虽然,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自觉。   不知道她爱他,也不知道自己爱她,更不知道,这就是爱情。   但是,那又何妨?爱情确实存在,这样就行了。   好困,她也眯一下好了。   端了补汤出来,正打算吆喝女儿来喝的关母,瞧见中庭的景象,顿时噤声。   一张摇椅上坐了两个人,是稍嫌太挤了些,但他们都睡得好熟,在有限的空间里相互依偎,五指牢牢交握。   好温馨的一幕画面,教人看了满满的暖意。   带著微笑,悄悄回到屋内,没去惊扰那对相依的爱侣。   ***********   那年五月,关梓容阵痛了一天一夜,在医院生下一个健康的小男婴。   关梓言带著女儿来医院探望时,护士刚好抱小孩来喂完母奶,在父亲臂弯里睡得好香。   “小姑丈、小姑丈,我要抱表弟。”悦悦扯了扯梁问忻衣袖。   梁问忻谨慎将儿子放到她等待的双臂间,叮咛她要抱牢。   “我会我会!”妈妈也给她生了一个弟弟,她很会抱小孩喔!   小姊姊架势十足,抱得有模有样,他这才放心回到关梓容身边,伸臂搂过她。   “把拔,表弟好可爱唷!和我一样也是金牛座的耶!”今年准备要上小学的悦悦,很开心地向父亲报告她的新发现。   “对呀,悦悦是姊姊,要保护弟弟喔!”关梓言笑笑地轻抚女儿的发,与她一同审视初生儿。   蛮牛一只,有什么好高兴的?老天保佑别是一副牛脾气。   “小孩名字取了吗?”   “蔚蔚,关子蔚。名字是爸取的,梁说要让小孩姓关。”关梓容回答。   当大哥的挑眉瞥了孩子的爸一眼,没说什么。   “蔚蔚五官比较像爸爸。”俊秀脸容,有梁问忻的影子,关梓言道出观察结果。   “眼睛像容容。”梁问忻想也没想便道。又深又亮,还有嘴型、笑起来的样子,很像她。   关梓容笑腼他。“你看得好仔细。”   “这孩子很爱笑,脾气应该不错。”从出生到现在几乎不怎么哭,刚刚也听护士说,没看过这么好带的新生儿,应该是怀孕期间母亲得到极好的照拂,身心愉悦,生出来的小孩自然乖巧,胎教是很重要的。   梁问忻其实没有父亲想的那么对容容满不在乎。他倒觉得,这男人疼容容疼得不可思议。   出院后,关母忙著帮她坐月子,他接下照顾小孩的责任。   这孩子在关家很受宠,白天大家抢著抱,晚上也不怎么哭闹,虽然是新手爸爸,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。   一天夜里,关梓容醒来,他没在身侧,本能往婴儿床的方向望去,一旁摆著空掉的奶瓶,儿子在他怀中安睡,他安静而专注地凝视与他肖似的小小容颜,而后很轻、很温柔地在儿子嫩颊上浅吻一记。   直到这一刻,她才松下一口气。   怀孕以来,他一直很平静,从没表现出一丁点对这孩子意外到来的心情,无论是无措、排斥或者是喜悦,就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,然后全心全意照料怀孕的她。   她知道,他是顾虑到她的心情,不愿她伤心才会留下孩子,有了孩子,再也不能拿“单纯性伴侣”来当借口,假装只有欲望的需求。她曾经担心他是不是能够接受,直到现在,看见他亲吻儿子,她确定,他珍惜儿子的心情,就像对她一样。   ***********   睡梦中醒来,发现儿子不在臂弯,梁问忻坐起身,窗外天色暗了下来,空荡荡的房里只有他一人。   心,莫名地有些慌。  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遭人遗落的孤寂感,被寂寞吞噬的无助及仓皇,让他无法适应黑暗,总是点一盏灯。直到那名女子的出现,熨暖他失温的体肤及心跳,无时无刻,只要回过头,她永远在身边守候,不曾走远。   容……   他从没有一刻,如此迫切想见她,深刻感受自己有多恐惧失去她,这名女子在心中的分量,重得超乎自己所能承载。   生命中,再也不能没有她。   她没让他慌乱太久,打开房门,熟悉的声浪定住他的步伐。   “这个傻爸爸,老是半夜爬起来看著儿子发大半夜的呆,刚刚赶他去睡个午觉,到现在还没醒呢!”那道声音柔柔地轻笑,谈起心爱的男人,连音律都带著显而易见的爱恋怜惜。   “我没想到你们会在一起那么久、牵绊那么深,他对感情有很深的不信任感。”邵娉婷跟著放低音量。“我刚出道的时候,出第一张专辑,美术企划就是他,也看过他谈几场恋爱,但好像总定不下来,寻寻觅觅,不知究竟在找什么。”   “刚开始,觉得他感情观太轻率随便,后来慢慢察觉,他只是寂寞,怕了一个人的生活。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消息,再见面时,他完全杜绝情爱,那么害怕孤单的人,却不敢接受任何人的陪伴,想想,其实挺心酸的。”   “所以,我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陪他呀。”   “他没质疑过你的说词吗?以你的条件,怎么可能找不到好对象,需要没名没分没承诺地陪他白耗三、四年?”   “他没问。”   “说他聪明,偏偏在这方面呆成这样。你的家在云林、你成长的地方在云林、你最熟悉、最有感情的地方也在云林,台中有什么?不过就是他而已,他会不知道你是为什么离乡背井,放弃亲人留在台中吗?”   关梓容微微一笑。“我想,他心里多少有数吧。”知道她想家,才会主动说要陪她回来,将她放在她能拥有最多爱与关怀的地方。   邵娉婷挑挑秀眉。“不觉得委屈吗?他可能一辈子,都无法领悟你为他做了多少、牺牲多少。为他放弃穿白纱、共组小家庭的梦想,如果不是意外怀孕,甚至还要舍弃当妈妈的权利,明明那么爱他,却不能说,还要假装只是寂寞为伴……”   关梓容偏头,回视她。“我们现在这样,有差别吗?”   邵娉婷一愣,恍然失笑。“你们两个真的是很妙。里头那个,是睁眼瞎子,任何有知觉的人都看得出来你有多迷恋他,替他生孩子、担心他的身体、每天睡在他身边替他暖床暖被、孩子们左一声小姑丈,梓勤右一声小姊夫地喊、保险受益人名字是你,连财务收支都交给你全权打理,这样还不是老婆的话,我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了。这样还ㄍㄧㄥ住不结婚,到底有什么意义?”   “就因为没意义,所以我不拘泥啊!我们不是没有爱情,只是他不晓得那就是爱情而已,婚姻只是一张纸,那张纸所能换得的一切,我已经拥有了。”他其实知道,没他在身边,她哪里都不会去,这样的感情牵绊,早已与婚姻无异。   “如果他永远都想不通,你打算就这样耗一辈子?”   “嗯。一直以来,我要的都只有他。”无论有没有婚姻。   “可是他一天不娶你,爸就会很气他。”   “没关系,他不会气太久。”蔚蔚出生后,爸的态度似乎有些软化了,看见梁也已经比较不会摆脸色,好歹是他外孙的爹嘛,就算不念外孙,也会念在他是女儿深爱的男人,爱屋及乌,那只是时间问题,她了解爸爸。   “你自己看得开就好,梁问忻走运,遇到你爱他爱到肯包容一切,换作别人,哪能死心踏地坚持到现在。”简直就是世纪痴情女的行为。   她失笑。“二嫂,天快黑了,我进房去开个灯,晚点吃饭再聊。”   “是是是,去探你的情郎,我不打扰了。”   被调侃一记,关梓容微窘。她确实是挂心房内,她的男人。   与邵娉婷暂别后,她踩过两级阶梯,穿过门廊回房,迎面遇上他。   她极自然地扬起一抹温柔笑意。“睡醒了?我正准备要叫你起来吃晚饭。”   梁问忻不发一语,张手拥抱她。   “怎么了?”她不解。梁的表情怪怪的。   他头抵靠在她肩上,模糊哼应了声,不知咕哝什么。   “梁,你说什么?”她好像隐约听到他道谢,还有什么“没放弃我……”之类的。   “我说,你真的好矮,我靠得腰酸。”叹息。这得靠一辈子啊……   “……”肯给他靠就不错了,还挑三拣四!   ***********   这男人,好像是让关家入赘的吧?   可不是?小孩都姓关了。   不是听说他们没结婚?   也是。小容光明正大带男人回来同居,怎没把地爸爸气疯?   话说,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,好奇是人类的天性,左邻右舍耳语不断,关家近来相当具话题性,荣登乡里间八卦嗑牙议题排行榜第一名。   关梓容去市场买了菜回来,只见母亲在客厅看美食节目兼做笔记,顺口问:“爸呢?”   关母推推眼镜,比了比后面那条巷子。“和阿水婶吵起来了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爸和阿水伯不是三十年的老邻居和最佳棋友?   “就阿水婶在说问忻什么入赘吃软饭之类的,把你爸气到了。真是的,愈老脾气愈坏。”   “有什么关系?让他们说啊,梁说他不介意。”   “我们知道他不介意,是你爸听不得有人说阿忻一句不是。”   关梓容讶然失笑。   现在关家最受宠的人可是梁问忻,爸护他护得紧,舍不得他受一丁点委屈,疼他比自己的儿女还疼,连她都不知道这情势是怎么演变的。   爸现在都不太找阿水伯下棋了,直接和梁问忻厮杀,前两天她还听到败在梁手下的爸承受不了打击,被梁调侃:“老头,输了就要认。”把爸气得半死,直问他耍了什么手段。   “啧,都几岁人了,这么输不起,我儿子都在笑你了。”那时,有事笑、没事也笑的爱笑小娃娃在他怀里手舞足蹈,看起来的确很有嘲笑阿公狼狈的嫌疑。   “嘘,蔚蔚,笑小声一点,阿公很没风度的。”   他这张嘴实在很坏,偏偏爸又很吃那套,每次都被激得脸红脖子粗,却还是每次都爱自找苦吃邀他下棋。   “你爸他呀,只是老脸拉不下来,嘴上和阿忻斗两句,其实心里比谁都爱护他。阿忻为你做的,我们都看得见,也知道他是真的对你好,会疼你一辈子的人。”容容怀孕的时候,他每天陪著她散步半小时,让生产时比较好生;肚子大了,洗头不方便,他每天替她洗头,动作那么温柔细心,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,一直到现在,小孩学说话,他一遍遍教蔚蔚说的,是“妈妈”而不是“爸爸”。   “梁知道的。”爸妈对他已经不只是半子,而是直接当儿子在看待,梁问忻不会感觉不到,那声“老头”完全就是不肖子在忤逆父亲的嘴脸,如果不是很亲密地当成了自家人,哪会一副任性死小子的模样。   “回来半天了,怎没看见那对父子?”她左右张望。   “说要帮蔚蔚洗澡,进去有好一会儿了,八成又玩到忘形。”   关梓容摇摇头,笑道:“我去看看。”   才靠近浴室,就听到儿子的笑声。   “梁?”推开未上锁的浴室门,父子俩光溜溜地坐在浴缸里泡澡,那个不肖父亲将七个月大的儿子放在浴缸上方,顺著倾斜坡度当溜滑梯在玩,溜到水里快灭顶时又即时捞住,一个玩人、一个被玩得不亦乐乎。   “你们两个,够了。”她笑斥。“快点起来穿衣服,小心著凉。”   梁问忻任她由手中抱走儿子,顺势躺下,双手枕在脑后。“儿子给你,换你进来陪我。”他们很久没有洗鸳鸯浴了。   听出言下暧昧至极的邀约,她羞红了脸,轻斥:“大白天洗什么澡,你不怕被笑,我脸皮还没你厚。”到时全家都知道他们躲在浴室里干什么好事了。   用大浴巾包住儿子,他还躺在浴缸里没有任何动作,她红著脸娇嗔:“好啦,你快起来穿衣服,晚上蔚蔚抱去和爸妈睡,你想怎样都行,可以了吧?”   勉强可以接受。   愉悦地起身穿衣,抱回儿子,吹著口哨回房。   稍晚,她回房想告诉他,妈替他炖了一锅汤,提醒他出来喝,哭笑不得地发现他又把儿子当玩具在玩了。   六、七个月大的小娃娃还坐不太稳,小屁屁下包著厚厚的纸尿布,像个不倒翁似地摇摇晃晃,恶质父亲伸出一根手指头,轻轻往他额头一戳,仰倒在铺了厚厚一层棉被的床铺上。   小娃娃屡败屡战,愈挫愈勇地挣扎著坐起又要往父亲的方向爬。他认得喔,认得那个最心爱、最心爱的人……   再戳,再倒。又爬,又戳,又倒。   “呀呀呀——”小娃娃不依了,抗议地伸长胖胖的手臂,没骨气地硬是要往他身边靠拢。   眼看小娃娃快哭了,大手一张,将他抱了个满怀,附赠响亮的一记颊吻,扁嘴的小娃娃立刻又笑呵呵,好满足、好心爱地依偎。   这人真是够了,老的也玩,小的也玩,有没有那么爱玩啊?   关梓容没好气地拎来干毛巾替他擦拭湿发,嘴里还在叨念:“光顾著玩儿子,头发也不吹干,要是再生病就给我试试看。”   他斜瞟一眼。“我比较想玩你——”话还没说完,后脑勺被巴了一记。   “儿子在这里,你说什么浑话!”   啧,管家婆愈管愈多了,现在连嘴巴都管。   “等等啦,外面冷,穿件外套再出去……”   忍无可忍,叹了好长的一口气——   “阿婆,你真的做不到一天不碎碎念吗?”   吵完架回来的关氏大家长,在中庭遇到面带笑容的老婆,顺口问了句:“什么事这么好笑?”说来消消他吵出的一肚子火。   妻子指了指前方拌嘴的小俩口。“你觉不觉得,问忻喊‘阿婆’的口气,像极了在喊‘老婆’?”那种揉合了无奈、亲匿,却也有满满感情的一句谑称,每听他说一次,心都觉得暖暖的呢!   “那有什么好奇怪的?”容容本来就是他老婆啊!至少,在所有关家人心中,早已如是认定。   虽然,他们依旧没有结婚。   然后,再过两年,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,是女儿。   她生女儿时痛了很久,饱受折腾、几乎磨掉她半条命才生出来,然后他二话不说去做了结扎手术,不让她再有机会挨这种痛。   女儿满月那天,爸爸很开心地请了亲朋好友喝满月酒,家里许久没这么热闹了,那晚她喝了几杯,微醺。   入睡前,她带著轻微的醉意,在他耳边低语:“梁,我爱你。”顿了顿。“你其实早就明白,对吧?”   他不答,默默拥抱她,反问:“你觉得幸福吗?”   “嗯……”很幸福,因为有他。   酒意催化下,她跌入深眠之中,错过了他轻得不能再轻的迟来回应——   “我也是。容,我们结婚吧!”   番外篇——那个叫女婿的男人   关复兴看那个男人很不爽,极度极度地不爽。   说话老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调调、目中无人,散漫随兴的态度,看在从小就用“严谨自律”、“行之有度”来教育子女的他眼中,根本就是摆烂。   好,就算品德不行,最起码多疼他女儿一点。可是看看!连吃个药膳都要容容三催四请五跪求的,这女儿他可是从小宝贝到大,连碗都舍不得她洗呢,居然被糟蹋成这样,他还可以再更大牌一点!   不及格!不及格!他一项项评,每一项都不及格!   这家伙到底哪一点好?容容死心塌地成这样,眼光真低。   一边喂爱狗吃饭,一边控诉,怎么想就怎么不甘心。   “小白,过来。”   身后传来一声叫唤,掌下拍抚的黑狗转了转头颅,好心动地望向那个端著美食的男人。   它知道喔,这个男人每次都有好东西喂它……   在志节与美食的抉择下,小黑狗很无奈地向口腹之欲妥协了。   望著弃他而去的爱狗,关复兴气闷地瞪大了眼。   叛徒!   枉费平日那么疼它,推心置腹什么都说,没想到一点美食就被收买了,向他批判半天的敌人投诚。   “小黑!”老脸挂不住,恼火地要叫回爱狗。   “小白。”梁问忻懒懒地再喊一声,喝了口汤,顺手丢块香喷喷又软嫩嫩的肉骨头下去,于是小黑狗完全没有挣扎地投靠到脚边来。   管家婆存心撑死他,这么大一锅啃完他也差不多挂了吧!没吃完他的太后老佛爷又凤心不悦……不过上有政策,他一介贱民依然下有对策,要找个梁氏专用活动厨余桶还不容易?拿来打赏太太上皇的御狗也不错。   关复兴看了更气!   这是他女儿的心意,他居然背著她这么糟蹋她的苦心!   “你色盲吗?它是叫小黑!”气气气、气死他了。   “那多没创意?全世界的黑狗都可以叫小黑。取这种菜市仔名会让小白在狗界抬不起头的。”老人家,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?   叫黑狗小白,人家只会当你神经病!   关复兴不接受他的强词夺理,拒绝被洗脑,像要证明什么地大喊:“小黑,过来!”   毕竟是人狗情深,啃完骨头的狗儿,很乖巧地回到主人身边。   关复兴得意地哼了哼,像在炫耀:看吧,它真的叫小黑!   梁问忻挑挑眉,实在吃撑了,将碗中剩余的食物往下倒。“小白,你还没吃完。”   关复兴不敢置信,大声叫回爱狗。“小黑!你给我回来!”   “小白!过来吃完它。”别害他成不成?他会被太后老佛爷念到耳朵长茧啊。   “小黑!”   “小白!”   翁婿互斗,累及无辜的狗儿,被他们搞到快精神错乱。   我到底是叫小黑还是小白?   关复兴气炸了!他一定要故意跟他唱反调吗?   这男人根本就是生来要气死他的,每和他说一句话,都会有快要心脏病发的感觉。   他决定,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这个目无尊长、浑帐到极点的男人!   这个决定,只维持到女儿生产,便全然崩盘瓦解,连个渣儿都不剩。   一路下来,他看见这男人损人不遗余力,也看见这男人呵护女儿不遗余力,牵著她散步、帮她洗头发、半夜爬起来啃怀孕相关书籍、她一哭,他什么事都说好、左邻右舍当他是入赘关家,他笑笑不当一回事,要她听过就算了……   真正整颗心都被收买,是女儿生产那天,梁问忻陪著进产房,出来后,抱著初生的婴儿,在产房外一群等待亲人当中,毫不犹豫地将婴儿放到他怀中。   “爸,替孩子取个名字吧!”他喊得那么自然,却当场听愣了他。   “我、我取?!”   “对。我和容容商量过,让孩子姓关,您是长辈,名字由你决定。”论辈分,这里没人比他更高,这点礼数梁问忻还懂。   关复兴恍然明白,他不是满不在乎,只是嘴上不说,心里早已视容容的父亲为父亲,平日斗归斗,必要时仍会给予长辈绝对的敬重。   他不是不感动,事实上,他当时简直感动得一塌糊涂。   他生了七个孩子,每个孩子都一视同仁地替未来的孙子取好了名,但是传统的观念下,他其实知道,女儿终究是人家的,外孙命名的权利轮不到他……   “子蔚……”他吐出那个预先取了、以为用不到的名字。   “蔚蓝的蔚吗?好,关子蔚。谢谢爸。”   那一声“爸”,完完全全将他的心收买。   虽然这男人的嘴还是很顾人怨,一辈子都不会承认,他其实很感激他们夫妻生了容容,让他能拥有今生的幸福,不过……算了,他也没指望过那张嘴会说什么好听话,心里明白就好了,他和容容一样,看得很开了啦!   【全书完】